历史的毁灭:卢卡奇遗稿的命运

罗伯特·纳莱(Róbert Nárai)  著

张维尔  译

宋治德 校

1956年6月27日,前匈牙利总统和阿帕德·绍考希奇(Árpád Szakasits)在人民军中央大楼。hirado.hu新闻网Samai Antónia摄

匈牙利的右翼政府正试图摧毁卢卡奇(GyörgyLukács)档案馆——以及他的遗产。

某个星期五,电话响起时太阳刚刚落下。布达佩斯市卢卡奇档案馆的米克罗斯•迈什泰尔哈齐(Miklós Mesterházi)获知匈牙利科学院(the Hungarian Academy of Sciences ,MTA)将没收馆藏的全部手稿和书信。

接下来的星期一,MTA的雇员抵达并开始检查藏品。他们查看了物品清单然后准备将材料搬到MTA下属图书馆与信息中心的手稿与珍籍部门。

据MTA的说法,他们的决定是基于“学术完整”的精神——搬迁手稿将使他们能够把这些馆藏数据化,从而让更多学者可以接触到这批材料。

但我们得把MTA的决定与匈牙利的历史与政治情况联系起来。

匈牙利自1989年从国家社会主义向资产阶级民主过渡以来,MTA就一直在裁员,使得研究和编辑的计划近乎不可能实现。把卢卡奇的全部作品——有许多未发表的和尚待研究的——存置到这样一个机构,既不能服务于“学术完整”也不能有助于“研究”的利益,甚至相反,令它们失去用处。

不仅如此,现在是一个威权政府控制着匈牙利,而它正想要改写这个国家的过去。维克托·欧尔班(Vicktor Orbán)政权已经在致力恢复匈牙利的国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传统了。它推倒了为纪念那些与霍尔蒂·米克洛什(Miklós Horthy)军事独裁和箭十字党(Arrow Cross)政权[①]作斗争的人们的雕像,却以吹捧反犹分子和纳粹分子的碑牌代之。

执政党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Fidesz)将任何被它视作“异类”的人——外来移民、罗姆人、穆斯林、犹太人、共产主义者、社会主义者、自由派——当成替罪羊。它已经掌控了大量国家机关,又威胁要取缔许多公民社会机构,包括中欧大学在内。

在这种妄想与恐惧的环境中,MTA并不想表现得像在支持一个“共产主义者”,所以在以合理化处置和提高效率的幌子下,他们正在破坏档案馆。

我们会失去什么?

卢卡奇档案馆是一处独特的研究场所。

访客们走过卢卡奇自1945年起至1971年去世所生活和工作过的房间。这间公寓——讽刺地在多瑙河畔俯瞰着自由桥——不仅保存着他的手稿,也有他的全部藏书,其中连同他所做的批注。这些年来,工作在这处场所的学者们差不多已经收集了这位伟大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差不多曾发表过的所有东西。

可一旦MTA搬走手稿,档案馆就将失去它最宝贵的资产。一个例子可以让我们看到它们的价值。

卢卡奇最重要的理论成就之一是将商品生产的社会影响理论化。在这个体系下,制成品被与创造它们的工人分离。资本主义下的劳动是低贱和单调枯燥的;它把工人变成了机器。整个这套过程都是被设计来使利润最大化的,它把人类经验的质性维度——劳动——转化成可量化的时间量度。“在这里”,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写道,“人格也只能无奈地作为旁观者,无所作为地看着他自己的现存在成为孤立的分子,被加到异己的系统中去。”[②]

商品生产尽管是人类劳动的产物,却只能在非人的社会机制中——金钱、市场、资本以及工资——表达自身。它们对于人像是有生命的存在,作为自然的、敌对的而又安守其份的诸体系现于眼前,以至没有人能将其理解,更别说掌控了。

商品生产一旦变得普遍起来,这种逻辑令人类存在的所有范畴置于它那数学理性之下。一套设计来处理数以千计案件的抽象的、形式上的法规,其负责制定生与死的法律系统。政治,从日常生活中分离出来后,开始显得无法改变。巨大的差异分割为各个世界,而且每种存在的维度看起来都独立于其它的。

卢卡奇后来在来自共产国际——开始是季诺维也夫掌舵,后来在斯大林手上——的压力下放弃了这些立场。他激进的观点是无法容于发生在苏联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内部的热月反动。

至今,他为自己辩解的最明显的尝试是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1967年版序言里[③]。其中,卢卡奇称他没有分辨清楚对象化(objectification)(劳动)与异化(alienation)(劳动的一种神秘化形式)。

但当我拜访档案馆的时候,剩下的最后一位职员玛丽•塞凯伊(Mari Székely)告诉了我一系列卢卡奇自1933年起写于莫斯科时期早期的未发表手稿。其中的一篇文章,是卢卡奇接触到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④]后而重新审视他早期的一些主张。在即将出版的文集中包括这篇论文——同样还有其它以前还没翻译的1924年至1933年的材料——会澄清并深化认识这场辩论,进一步阐明卢卡奇的理论转向以及他与斯大林主义那种不自在的调和。

这只不过是在一座仍待探索的巨大迷宫中发现其中一条未曾走过的路径而已。

拯救现在

保护档案馆不仅仅是关于过去的事。它也关乎我们的现在,以及蕴涵在其中的可能性。

档案馆方面会定期举办会议和活动,让来自匈牙利及世界各地的研究者可以聚在一起讨论卢卡奇诸思想的批判潜力,其中许多仍然没有被发表、被重视和被正确理解。

举例来说,对于卢卡奇对商品形式的分析,一个常见的误解就是忽略反抗的位置。资本主义的支配性逻辑是定量化的,但是质性——在人类价值的意义上——永远不可能完全被排除掉的。尽管资本家感受到的利润最大化的驱动力纯粹是量化的,但工人们感受到的却是种质性的东西:一种对他们个性和人性的侵犯。这种对他们生活质量的损害为反抗提供了基础。

MTA没收卢卡奇手稿所借用的那个合理化处置和提高效率的幌子,表露出的正是资本家的量化逻辑;左翼以人的价值的名义对这一举措的坚决抵制则表现了反抗的逻辑。

正是出于这种精神,一份反对MTA决定的联署信——仅列举一些包括埃格尼斯•赫勒(Agnes Heller)、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和弗雷德里克•杰姆逊(Fredric Jameson)在内超过一千五百多个签名——于2018年1月25日被送至科学院。类似的一份联署信上载于网址change.org 而正在网上流传。(见附录)

维护档案馆其所包含的理论体系——套用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的话——将有助于引领我们度过黑暗的时代和揭示指引我们的那些星辰。

2018年2月18日

罗伯特纳莱(Róbert Nárai)是即将出版的卢卡奇未发表与未翻译作品集的合编者和译者。他也是澳大利亚组织社会主义替代党(Socialist Alternative)的成员。

文章原载美国雅各宾网站(jacobinmag.com )。

文章原题:The Destruction of History

原文链接:https://jacobinmag.com/2018/02/lukacs-hungary-archives-marxism

附录:反对将卢卡奇档案库的手稿移走之联署

从2018年1月15日开始的几周内,保存在匈牙利卢卡奇档案库里的手稿就要被撤下,而被转移到匈牙利科学院图书馆与信息中心(Library and Information Centre of the Hungarian Academy of Sciences)的手稿与珍本部门。正如公众所知,这是依照科学院图书馆与信息中心总监所作的指示。因此,这些手稿从此以后将不能在卢卡奇档案库供作研究之用了。

我们这些联署人——以前要么曾有幸在卢卡奇档案库工作,要么曾在自己的研究中支持和帮助过卢卡奇档案库;在我们将来的工作中,继续用上保存在卢卡奇档案库里的打印稿和手写稿也是无可避免的——对匈牙利科学院图书馆违背了自己先前的承诺与保证,正在准备把这些手稿搬出卢卡奇档案库,感到震惊。此举将会破坏卢卡奇档案库的独立性——而维持它的独立性,对于匈牙利科学院而言亦具有重要意义——并且会对研究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所以,出于研究的利益,我们请求匈牙利科学院及其图书馆的负责人停止这一计划。

卢卡奇档案库对于维持匈牙利的批判性的、进步的思想,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我们这些联署人对匈牙利科学院的这些举措,视为对匈牙利公民社会机构的不断攻击的一部分。

原文连结:https://www.change.org/p/hungarian-academy-of-sciences-save-the-luk%C3%A1cs-archives-from-liquidation


[①] 二战时期与纳粹德国狼狈为奸的匈牙利独裁者和政党——校注。

[②] 《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网上阅读: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georg-lukacs/1922/06.htm ——校注。

[③] 网上阅读: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georg-lukacs/1922/01.htm ——校注。

[④] 手稿在马克思生前从未公开发表,直到1932年由苏联的马克思恩格斯学院整理出版,卢卡奇于1930年代初在苏联为该学院工作而能读到这份手稿——校注。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