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关心所以罢工:美国教师罢工的意义

提茜·巴塔查里亚( Tithi Bhattacharya) 著

汪小英 译

《反叛》(Rebel) 编者按:1月14日起美国洛杉矶教师举行罢工,这是继去年一整年(2018年)美国教师罢工的继续。从2018年春起,罢工浪潮席卷西弗吉尼亚、亚利桑纳、俄克拉荷马州,芝加哥特许学校教师将罢工运动推到空前的高潮。在本篇中,提茜·巴塔查里亚从社会再生产(social reproduction )的角度论述了罢工的原因。

“教育产业的大多数劳动者是女性这一事实,以及性别歧视是新自由主义用来减低工资和福利的一张王牌,这一点有着特殊的政治意义。”

洛杉矶三万多教师今天(1月14日)开始罢工。很多学校还会有工会组织的罢工,他们是教师助手、保育员、食堂工人、校车司机以及其他为校区服务的工会成员。洛杉矶罢工是全美国多起教师罢工的继续。2018年2月声势浩大的西弗吉尼亚教师罢工运动是这一罢工浪潮的发端,俄克拉荷马、亚利桑那、科罗拉多肯塔基、北卡罗来纳各州罢工也相继开始。

本文并不试图解释(a)为什么罢工又回到美国的政治视野中,而是要探究(b)在很多人以为工人阶级影响已经消失殆尽的政治舞台上,罢工的形式。新自由主义下劳动条件的苛刻已经充分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因此,对于第二个问题的思考更为重要。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关键性的理解,使罢工扩大,不断从自己的过去汲取营养,为将来的斗争制定新的航线。

为什么是教师?并且是现在?

罢工的原因,教师们已经说得很明白。首先,他们一身数任。据美国劳动统计局的统计,教师身兼数职的可能性比其他劳动者高出30%。俄克拉荷马州是教师工资最低的州,那里的报道说,那里有些教师身兼六种工作。

其次,分崩离析的教学体系:亚利桑那教师用照片记录下由美国教育联合会管理的教室。教育联合会的报道的标题可能会给出一些内容提示:“老鼠、发霉、更多——亚利桑纳州课堂一瞥”。

这种阻碍着美国的公立教育的危险结构起因于几十年来民主、共和两党的经费裁剪。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在过去十年,至少有12个州,州政府对每个学生的资助裁剪了7%,甚至更多。这12个州中有七个、亚利桑那、艾达荷、堪萨斯、密执安、密西西比、北卡罗来纳,俄克拉荷马,每年削去百万美元的税收,非但不能保持,更谈不上增加教育投入。在过去十年,国家对学生的平均投入为每年人均11000美元,而在最为贫困的学区,人均投入不到1200美元。在有色人种学生就学的绝大多数学区,对学生的人均投入比前面所说的平均数额至少还要低2000美元。【1】传达给有色人种学生的信息非常明确:你们唯一能享受的免费公共服务只是监狱而已。

数十年一贯的高风险考试,惩罚性的责任制,以及狭窄的课程设置更是雪上加霜,让教师难以发挥教学上的主动。这导致了大量教师流失,在岗教师不堪重负。阿丽莎·邓恩(Alyssa Dunn)对公立学校教师的辞呈的研究报告有力控诉了新自由主义经济下的教育体制。一位教师列出了他离职的原因:

我拒绝被一个自上而下的体系调遣,我拒绝当义务的现场考试管理员,这种考试利用学生只为了榨取利益,当我们无视任何细分只顾为学生预备考试的时候,我再也不想灌细分教学多么重要这类迷魂汤,我不想让学生从属于州或区看重的任何标准考试,不想让自己更高级的、深入思考的课程被无谓的作业干扰。

所以他在辞呈的末尾写:“我不干了,毫不反悔、毫不犹豫,我不干了,不干了,不干了!”

去年春天,这种个人的抵触终于与集体的抵触联合,引发了罢工风潮。

政治背景

我们只有把美国教师罢工的浪潮嵌入全球教师罢工的大背景,才能充分理解它的重要性和蕴含的能量。在去年2月和3月初,阿尔及利亚的教师罢工抗议因能源价格下跌削减公共开支。4月,在突尼斯,阿拉伯之春的诞生地,教师们展开无限期罢工,抗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紧缩措施,该措施深受突尼斯统治阶级的赞同。贯穿3月和4月是中南美洲的教师罢工。阿根廷的教师们要求增长20%的工资。3月,在墨西哥奇瓦瓦州(Chihuahuaand),16000名教师走上街头,与瓦哈卡(Oaxaca)、恰帕斯(Chiapas)、米却肯(Michoacán)的教师们一起罢工。在委内瑞拉的卡拉沃沃(Carabobo)、巴西的多个州,教师们为提高工资,保证养老金,也开展了罢工运动。在法国,教师们与公共机构的工作人员联合起来一起罢工,反对马克龙修改《劳动法》。

这一系列罢工事件实际上是新自由经济的地图上的标注。这些点出现的原因实际上十分相似:因为裁剪公共服务开支而导致资源不足,社会供给缺乏,升级各种手段加紧对劳动条件的控制,加速生产。

虽然我们尽可以讨论对于紧缩政策普遍的抗议,而探究教师罢工的特殊性也很重要。国际劳工组织(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sation,ILO)将教师等同于护士,归类于护理行业(care sector)。而我认为,他们属于正规经济中的社会再生产行业(social reproductive sector of the formal economy)。在这个行业中,女性从业者占相当高的比例。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统计数字,护理行业的从业人员有三亿八千一百万之众,占全球总就业人数的11.5%,女性总就业人数的19.3%。女性在全球护理行业中占2/3,在欧美和中亚地区,这个比例高于3/4。这个行业的大多数人从事教育(一亿二千三百万)、医疗保健和社会工作(九千二百万)。

当今,在护理或社会再生产行业,冲突不断爆发。新自由主义迫使每个家庭延长付有偿工作的时间,并且减少了对社会供给的公共支持。它给家庭尤其是家中的女性带来了巨大压力。因此,在这个新自由主义时代,社会再生产和护理行业的斗争有了新的含义。

尤其在美国,如金·穆迪(Kim Moody)所指,即使在(2008年)经济危机发生后的这十年,社会再生产仍然有巨大的增长。实际上,穆迪对劳动阶级生产“核心”的定义中指出:“更多工人被雇佣,用来养护和清洁资本的固定资产。”大批工人包括再生产劳动力(labour of reproduction),如医院中的护工。虽然教师不在他定义的内核之中,他特别指出了教师队伍的的战斗力。【2】

而这里隐含的深刻的结构问题是分析社会再生产行业危机的关键。

很明显,我们不能套用哈维·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和迈克尔·布若威(Michael Burawoy)在劳动现场对劳动力再生产过程(reproduction of labour power)所做的解释,将之等同于商品生产(production of commodities)。现今的机制与以往大不一样。这指什么?当然不是指资本放弃了对劳动力再生产的控制。那么,这种控制又是怎样的?它又是怎样塑造社会和在社会中为资本创造财富的那些人的?

约束和惩罚

新自由主义对公共教育的无休止的干涉,起因于资本主义自身的过度积累与盈利率下降之间的危機,这一危機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出现,至今未能得到解决。资本主义应对这一危机的三个主要对策一直是,(a)以举债来维持增长,导致无法支撑的信贷泡沫,例如房地产;(b)寻求投资的新领域,比如,对前国有企业的領域的投资;(c)推行大規模的结构调整,削减社会开支,实行紧缩政策,这最后两个举措直接导致了教师的反抗。

近来,大公司进入公共教育领域,将这一行业市场化,试图用市场来规范它,清楚地表明了资本主义解决危机的意图。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等人为我们一一列举了公司及其豢养的政客们使用的种种手段,试图“建立商品化的学校制度,越来越多地将教育带入市场领域。”比尔和梅林达·盖茨基金会(Bill and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 the)、沃顿家族基金会(Walton Family Foundation)、戴尔基金会(Michael and Susan Dell Foundation)就是几家领先的教育投资者,他们根据“风险投资”发明了一个奇怪的名词“风险慈善”( venture philanthropy),自我定义了他们在社会领域内的活动。

这些行为的导致的结果,已被约翰·C·安托什(John C. Antush)正确地指出,是教育的泰勒化(Taylorisation)。教师需要的技能越来越少,他们的工作被分解成无意义而又琐细的商品化碎片,他们的工作环境受到严密的管理监督,对教师却没有什么支持。选拔性考试是新自由主义的大杀器,它将学生成绩与对教师的评核挂钩,并且决定后者能否保住饭碗。

同时,根据国家教育统计中心(National Center of Education Statistics)的研究报告,95%以上的教师要用自己的钱购买教学用品。报告显示,教师每年要从工资里拿出480美元,补贴公立教育资金的不足,与相对富裕的地区相比,高度贫困地区的教师在这上面支出更多。【3】

资本主义对于以女性为主的这支劳动力的这种控制令人不安,尤其是,事实上社会再生产行业,尤其在教师行业,加速和简化生产过程的手段不易觉察。女性主义经济学家南希·佛伯尔(Nancy Folbre)指出:“在以女性为主的行业中,绩效难以衡量(保健、教育、托儿)。男性更容易进入绩效评估清晰的行业,警察和军队除外。”

例如,在新自由主义的意义上,会计如何计算教师在课堂教学之外的多项任务?许多即将罢工的洛杉矶统一学校没有全职护士或图书馆员,教师工会要求每所初中和高中应当配有全职图书馆员,每所学校有全职护士。一心为学生所想的教师,经常要完成这些额外的工作。

形势是严峻的,劳动力密集的护理行业,劳动者大多数是妇女,他们的性别、种族和性行为受到新自由主义无情的控制。

这还不是全部。与其它资本主义产业相比,社会再生产行业中的精益生产(Lean production)有着十分不同的意义和作用。

让产业工人加快生产,比如,汽车配件生产,对工人的影响——对工人的身体和她的自我意识──是破坏性的,但是对汽车配件本身没有影响。与产业工人不同,护理行业中的劳动力的劳动对象是其他人,他们要满足人类的需求,发现他们的脆弱之处,解除他们的痛苦。当管理者把泰勒式的方式用于教师、护士,或旅馆工作人员,他们不仅伤害了服务的提供者,而且也伤害了活生生的服务接受者。

拿很多医院引进的电子健康记录(electronic health record,EHR)来说,这种记录是为了衡量“医患互动的时间和满意度,并使之标准化”。电子记录使得医患之间的互动简化,变得单一,只能问某些特别的问题,在答案上划勾。两位使用电子健康记录的医生说:“……开放的对话对于得到准确的诊断信息,判断病人心理十分重要,但因为15到20分钟的时间限制,这变得几乎不可能。”【4】

当工作对象是无生命的物件时,这些对象并不能影响他们的职业道德。但是在服务于他人的社会再生产中,对他人的关心并不受资本的时钟的限制,所以劳动者为了提供最好的护理,投入了自己的时间,就教师而言,还投入了自己的金钱。

由于这一危机层层叠加的性质,解决社会再生产危机的“方案”需要在最广泛和最社会化的意义上来领会社会开支(social spending)这一范畴。这类方案一定要有所有对儿童保育和老年人護理一视同仁的公共投入,以使提供這些有偿服務的人的家庭也不至缺少这些种支持。丽贝卡·加雷利(Rebecca Garelli)是亚利桑纳教师罢工的领导人之一。我初次见她的时候,她一边回答我的问题,竟一边忙着照顾三个很小的孩子。在美国和大部分北半球,失业不仅意味着失去收入,还意味着失去医疗保健、残疾人保险,以及很多其他社会服务——这类服务不应是有条件的,或只与就业挂钩。因此,社会解决方案既要有通过职场建立的健全的社会保险体系,也必须包括无需供款的社会转移(non-contributory social transfers。校按:意谓没有能力供款的人也可以获得社会福利保障),凡是有需求的人都可以获得。最重要的是,这些方案必须对所有劳动者规定最低工资、休假制度。在社会再生产领域进行投入至关重要,投资增加学校、护士、社工、图书馆员,同时,在社会再生产领域进一步广泛意义上的投资也十分重要,使教师、护士、其他工作人员得以工作得更有成效和意义。

社会再生产工作的战略意义

最后我想说说战略力量这个问题。近几十年来,劳动社会学一直关注物流行业,以为它具有瓦解资本主义的特别战略力量。在亚马逊这类公司,组织结构确实很重要。但是,过度看重“结构”的解释会模糊对于抗议者觉悟政治层面的认识。结构力量(Structural power)只是一种能动性。为了发挥这种能动性,将它实现,这些劳动者必须有一个认识并抓住时机的政治过程。因此,战略力量不应该(a)被僵硬地划归于工人阶级某些部分,也不应该(b)一厢情愿地认为抗议的爆发只是因为产业在结构中的地位。

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将学校或医院排除在撼动资本主义的战略产业之外。实际上,学校和医院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再生产如此重要,近来在社会再生产产业的罢工显示出教师和医护人员的重要力量。公立学校教师杰茜·马尔登(Jessie Muldoon)在接受我采访时,将公立学校形容为瓶颈(chokepoints),除了教学,劳动阶级的不同阶层协同完成各个方面的护理工作。在美国的许多校区,相当大的一部分学生,每日在学校完成两餐或者三餐。在日益紧缩的新自由主义社会,学校除了提供食物,也越来越成为一般社会服务的场所,比如保健和心理健康服务。在缅因州马尔登任教的小学,有“一名社会工作者专门负责协调各种服务,帮助流浪者和居无定所的家庭(从直接的精神保健,到介绍其他机构,帮助找住处,周末送货到家,分发冬衣,等等、等等——她是真正的全能啊)。”

如果我们看到学校具备并发挥的这些作用,以及作为联合工人阶级各部分的场所,我们就可以领会到,为什么受到新自由主义欺压的各个工人群体走上街头声援教师罢工。西弗吉尼亚的清洁工和校车司机与教师一起罢工,亚利桑那教师要求为后勤人员、交通协管员和校车司机加薪。

最后,我们必须认识到,教育产业的大多数劳动者是女性这一事实,以及性别歧视是新自由主义用来减低工资和福利的一张王牌,这一点有着特殊的政治意义。如果,作为阶级斗争的策略,他们将这一行业诋毁为女人的工作(women’s work),而出于以上列举的种种原因,学校越来越成为我们这一方协同抵抗的场所。亚利桑那罢工领袖丽贝卡·加雷利(Rebecca Garelli)认为,教师联合护士,可以将工人运动发展成女权运动。她在采访中解释说,她认为“女性富有同情心,愿意呵护”这种刻板印象是一种对于真正的政治态度的性别歧视的误判。加雷利指出,这个行业的工作人员以人为本,将人置于金钱之上,因此能够切实地同情和呵护,培育和修复被资本破坏的生命。加里利说:“因为我们确实关心我们的学生,而护士们也同样关心他们的病人,我们才有力量和动机采取行动。”

有革命觉悟的学生应当严肃看待这些教师和他们所在的学校。教师的工作是为了将来社会再生产下一代劳动力,这是一个危险的工作,对于资本的正常运行不可或缺。他们帮助学生具备种种技术、习惯和能力,以便在将来完成资本主义劳动过程。或,也许,摧毁这一过程。

2019年1月14日

注释:

【1】See Natasha Ushomirsky and David Williams, Funding Gaps 2015: Too Many States Still Spend Less on Educating Students Who Need the Most, Education Trust, 2015.

【2】See Kim Moody, On New Terrain: How Capital is Reshaping the Battleground of Class War, 2017, pp. 38-9.

【3】See “Public School Teacher Spending on Classroom Supplies”, 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 Statistics Report, May 2018.

【4】Pamela Hartzband, Jerome Groopman, “Medical Taylorism”, 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2016; 374:106-108


提西·巴塔查里亚为美国普渡大学(Purdue University)历史教授,系《社会再生产理论,重新划分阶级,再定义压迫》(Social Reproduction Theory: Remapping Class, Recentering Oppression)編者,与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辛西娅·阿鲁扎(Cinzia Arruzza)一起,为《99%女权主义宣言》(Feminism for the 99% A Manifesto)的共同作者。国际妇女罢工协会(nternational Women’s Strike)的组织者。

原载爱尔兰社会主义网站《反叛》(Rebel),美国《每月评论》网志专页(Monthly Review Online )转载

原文题目:Caring Enough to Strike: US Teachers’ Strikes in Perspective

原文链接:http://www.rebelnews.ie/2019/01/14/american-teachers-striking-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