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有人的榜样——悼埃里克·奥林·赖特

大卫·卡尔尼斯基(David Calnitsky)

吕杨鹏 译

陈宗延 校

埃里克·奥林·赖特是一位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他以一种认真的态度去理解并改变这个世界──同时具慷慨、求知欲强又和善的特质而践行之。

第一次见我的博士导师埃里克·赖特时,我还是一个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彼时我刚刚进入研究生院,满脑子都是辩证法。如今,即将毕业的我依然是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但已经是更宽泛意义上的那种(希望更偏分析的马克思主义一点)。这很大程度上是受埃里克的影响。此前,我长期只能依仗那套弯弯绕绕的辩证法,但终在逻辑力量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埃里克喜欢引用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第十一条(“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但他对此的解读与别人有所不同。

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是这样没错,埃里克亦深信必须先理解这个世界才能让它变得更好。但他更强调的是这句著名格言的内在张力:改变世界的渴望会感染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相较于其它人,对于拥有这种规范性追求的马克思主义者和同道人士而言,一厢情愿的思考方式尤其具有吸引力。

实际上,这正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张力。它总是同时扮演着科学和意识形态两种角色。前一条路线,致力于对这个世界进行科学的分析;它的抽象范畴用于捕捉具体的社会现实,彷佛这些抽象范畴真实存在一般。它的目标是去伪存真,拆穿社会结构的面纱,揭露看似自然的现象的历史基础。

而后一条路线,即马克思主义的政治与意识形态实践,起到激励和动员的作用。激昂的演说与愤怒的谴责往往能激发政治行动,正如一种历史目的感能够强化抗争参与者的决心。

想要如实地描绘这种二重性,就必须承认我们所面临的两难困境:改变世界的愿望与理解世界的动力之冲突。但埃里克认为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束手无策,只能在道德追求和科学抱负中择其一。这仅仅是说必须坦诚面对我们的困境,而不是祈愿它不存在。这里必须取得的平衡,是承认动机性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的吸引力,而避免让它麻痹了你。

埃里克持守着这一点。当他的论点和论据被证明错误时,埃里克就会调整自己的立场。作为一名定量研究者,回归分析的结果有时不免会不支持自己的假说。

当然,任何熟悉数据分析的人都知道,不管分析的结果多垃圾,只要你真的想要便总能找到法子蒙混过关。但对埃里克而言,马克思主义的吸引力恰恰在于:你有可能是错误的。

不同于社会科学与左翼的很多思想,马克思主义的假设都是清晰明确,而可以被证伪的。的确,世界是复杂的,但如果我们的理论跟这个世界一样复杂,我们是把握不住它的。埃里克经常要面对的愚蠢批评是这种老调:“对,但事实不是远比你说的复杂吗?”。不,理论的价值就在于简洁,理论的目的是提炼出社会过程背后的因果机制。马克思主义所提供的一套简明的解释工具,正是其吸引埃里克的理由之一。即便马克思主义有时是错的,它仍然能解释很多东西。

埃里克的自我认同是一个“分析马克思主义者”。这个标签前半部分的意思是,当你试图解释世界的时候,必须要避免常见于许多社会理论中的那种故弄玄虚、模糊不清、不受约束的理论分析。你所使用的概念必须以清晰精确的用词来定义,它们应当有明确的适用范围以防陷入难以证伪或朦胧含混的境地。对社会过程的解释性主张,应当细致且具因果性,以便我们能想象出何种情况下这种理论会被证明错误。我们不应纵容自己靠着辩证法的弯绕来回避严肃的质疑。

但埃里克不仅仅是分析的,他也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发愁马克思某句话的真义究竟是这样或那样,而是说他的研究聚焦于社会阶级如何形塑社会。

简单来说,他集中关注三件事:一、在资本主义经济中,资源是如何分配的;二、这种分配如何影响政治权力;三、这种分配如何影响社会变革与社会稳定。

埃里克希望他的研究成果经得起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和马克思主义两者“双重约束”的检验。前者要求他遵循严格的研究规范,后者则要求他的研究与现实政治相关连,且符合正义社会的道德愿景。

埃里克最堪为典范的,是对待论辩和反对意见的态度。一个人如果对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观点抱持批评,却又长期坚持在这一传统内进行研究,自然会经常招致攻击,有些攻击甚至相当刻薄。但埃里克永远把质疑的真正益处奉献给他的反对者。他会试图理解反对意见的核心,并一边投以最同理的目光。

在情感上,这意味着你尽可不同意他,即使强烈反对也不因此树敌。他不会因此发怒,也不会因此伤了自尊或气概。事实上他似乎喜欢别人对自己最珍视的观点加以诘难。

我们总是背地里赞美别人而不肯当面表达,如同我们总是当别人生命垂危或已经过世才表达自己的感情,这实在是令人遗憾。但我依然想说,埃里克在我及很多我认识的人的生命中,是一个有着巨大影响的人物。他的为人与他智识上的影响可以等量齐观:他始终是一个和善慷慨而非尖酸刻薄的人,他对新的思想心胸开阔,而不是教条和戒备的。这些特质在今天的世界是稀缺的,我们应当效法。

我曾旁听过一次他的本科生课程,课程开头他提到有个学生谈话时被他给吓到了。为了打消大家的畏惧心理,他展示了几张儿时照片:7岁时带着一顶牛仔帽的照片,还有和他的兄弟姊妹一起的照片。但对我来说,这可能适得其反了。

埃里克有点吓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太和善、太慷慨了,而且对反对意见极为开放。这就设定了很高的门槛。他的特质意味着他会认真对待你的想法,而因此你也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观点,这其实相当可怕。那些尖酸刻薄、目中无人的知识分子对我来说反倒印象不深,也没那么吓人,因为这种个人风格往往暴露了他们的不安全感。

埃里克的去世是左翼的沉重损失。就个人而言,埃里克对我的世界观影响很大。每当我在构思论点的时候,肩膀上都会盘踞着一个卡通版的小埃里克。他会用第十一条提纲来提醒我;不光作为警句,亦是纲领:立论必须清晰,使批评者知道为何不同意你,同时也要牢记,理解世界绝不单纯是一项智力活动,而是改变世界的第一步。

2018年1月24日

大卫·卡尔尼斯基是美国西安大略大学(University of Western Ontario)社会学系助理教授。

原文题目:A Model for Us All

原文链接:https://jacobinmag.com/2019/01/erik-olin-wright-obituary-marxism-soci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