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世界的那天:十月革命

米耶维(China Mieville)  著

日土兀  译

张维尔  校

列宁和他的一群同志在红场。1919年5月25日。斯米尔诺夫(Smirnov_N. )摄/维基百科

1917117日的故事。在那天,布尔什维克改变了世界历史。

二十五日的黎明渐近。已陷入绝望的克伦斯基向哥萨克人“以祖国的自由、荣誉和光荣的名义”发出了呼吁:“行动起来协助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革命民主,和临时政府,并挽救正在消逝的俄罗斯共和国。”

但哥萨克人希望知道步兵团会否出来。当得知政府的答复是“不肯定”时,几乎所有极端政府派分子都回答说,他们不愿意单独行动,“当活靶”了。

在彼得格勒全城各要地,一次又一次,革命军事委员会轻易解除了政府派守卫的武装,叫他们回家。他们大多数都这样做了。起义者直接走进了工程师宫(米哈伊洛夫宫),占领了它。有人这样回忆道:“他们进来就座,那些坐着的站起来离开了。”上午六时,四十名支持革命的水兵迫近彼得格勒国家银行。来自谢苗诺夫近卫团的守卫已宣布中立:他们会保护银行免于抢掠者和罪犯,但不会在反动和革命之间选边站。他们也不会干预。他们站在一旁,容让革命军事委员会接管。

一小时内,当澹澹的冬日晨光照遍全城,来自由扎哈罗夫指挥的凯克斯霍尔姆团的分遣队,一班异乎寻常的军校学生,转向革命一边,往电话主机楼前进。扎哈罗夫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知道那里的守备情况。他抵达的时候,没花多少功夫就让他的部队包围并解除了那些情绪低落的值班学员的武装。革命分子切断政府的电话通讯了。

但有两部电话未受控制。有了它们,部长们在冬宫孔雀石厅白金相间的细工饰品、壁柱和吊灯间躲藏着、围着接收器,与仅存的武装力量保持联络。他们发出毫无意义的指令,低声争吵,克伦斯基却在注视着一片虚无。

上午过半。在喀琅施塔得,武装水兵如往常一般强行登上任何适于航行的船只。他们从赫尔辛福斯驶来了五艘驱逐舰和一艘巡逻艇,全都饰以革命旗帜。革命分子在彼得格勒全城再一次清空了牢房。

在斯莫尔尼宫,一个穿着破旧的人闯进了布尔什维克的指挥部。那些激进分子睁眼注视,对来者感到不安,直到最后弗·德·邦契-布鲁耶维奇跑上前来,两臂张开,叫喊着说:“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我们的父亲!我都认不出你来了,亲爱的!”

列宁坐下来草拟一份宣言。他因时间流逝焦急抽搐着,迫切渴望在第二次大会召开时最终彻底地推翻临时政府。他清楚知道既成事实的力量。

致俄罗斯公民。临时政府已被推翻。

国家政权已转到彼得格勒工兵代表苏维埃的机关,即领导彼得格勒无产阶级和卫戍部队的军事革命委员会手中。

人们斗争的目的——立即草拟民主和约、没收地主财产、工人控制生产、建立苏维埃政权——这目标的胜利已得到保证。

工人、士兵和农民的革命万岁!

现在列宁确信委员会的有效性,就没有以布尔什维克,而是以那「无党派」机关的名义署名。宣言很快以粗大的基里尔字母印刷出来了。一准备好发行就可以贴在无数的墙上成为海报。电报操作员把文字传送到电报线上。

实际上这还不是事实,不过是期望而已。

在冬宫,克伦斯基利用他最后的通讯手段安排与前来首都的部队会合。但要真的会合他们,一点都不容易。他有可能逃走,但革命军事委员会控制了各车站。

他需要协助。总参谋部进行了漫长且日益狂乱的搜索,终于找到一辆合适的汽车。在向美国大使馆恳求之下,他们在得以取用到另一辆车——一部有好用的外交车牌的汽车。

二十五日上午约十一时,正当列宁开创性的宣言开始流传,两部汽车加速驶过革命军事委员会热情多于能干的路障。

已告失败的克伦斯基带着少量随从,找忠于他的士兵去了。

为很多市民而言,尽管爆发了起义,似乎彼得格勒似乎和平常日子没有分别。有一点是肯定的,有些吵闹和混乱是难以忽视的,但参与实际战斗的人相对并不多,而且只限要地。正当作战人员忙于他们的革命或反革命事业,重塑着世界时,多数电车仍在行驶,大多数店铺仍然营业。

到了正午,武装起来的革命士兵和水兵抵达了马林斯基宫。预备国会议员焦急地讨论着自己将要参演、正在展开的戏码。

一个革命军事委员闯了进来。他命令预备国会主席阿夫克先季耶夫撤出宫殿。士兵和水兵挥舞着武器推挤进来,驱散了受惊的议员们。阿夫克先季耶夫在一阵茫然中,迅速把能召集的尽量多的管事的委员召集过来。他们知道抵抗已经无益,只好以他们尽可能正式的方式抗议着离开,誓言要尽快重新开会。

当他们踏进刺骨寒风中,大楼新来的卫兵检查了他们的证件,但没有拘留他们。那可怜的预备国会虽不是真正的猎物却还是给放跑了。这让列宁气得发狂。

那个猎物,少了克伦斯基,就在冬宫。在那里,那些颓丧的临时政府的余烬,在他们的世界崩溃时,仍在发亮。

中午在孔雀石大厅内,纺织业大亨、立宪民主党人科诺瓦洛夫召开了内阁会议。

“我不明白为何要召开这次会议”,海军部长上将韦德列夫斯基嘟哝着。“我们已无可用之兵,也就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或许,他假设说,他们应该与预备国会一同开会——而正当他说话时,就传来它已被解散的消息。

部长们收到报告,向声音逐渐微弱的对话者发出呼吁。那些不受韦德列夫斯基悲观现实主义苦恼的人编造起幻想来。当他们最后的一点权力被吹走,他们便梦想起一个新的政权。

就像燃烧殆尽的火柴说着它们要引发的燎原之火的可怕故事,俄罗斯临时政府的余烬还极其认真在讨论谁来当独裁者呢。

这时喀琅施塔得的部队乘着一艘旧游艇、两艘布雷艇、一艘训练船、一艘旧式战列舰,以及多艘小驳船,抵达彼得格勒周围的水域。又一支卤莽的小舰队。

在内阁幻想着专政的地方不远处,革命水兵夺取了海军部,并逮捕了海军最高司令部。巴甫洛夫团在桥上设立了哨岗。凯克斯霍尔姆团控制了莫伊卡河以北一带。

中午——原定要攻占冬宫的时间——已经过去。限期被押后三小时,原来下午两点在苏维埃大会开幕后,就要逮捕临时政府的成员——这正是列宁要避免的。因此会议开幕时间被押后了。

但在斯莫尔尼宫大厅正挤满了来自彼得格勒和各省苏维埃的代表。他们要知道最新的情况。他们不能永远等待。

于是,在下午二时三十五分,托洛茨基召开了彼得格勒苏维埃的紧急会议。

他兴奋说道:“我以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名义宣布,临时政府已不复存在。”

他的话引起如风暴的欢呼声。重要机关都已落入革命军事委员会之手,托洛茨基在喧闹声中继续说:攻下冬宫“指日可待”。这时传来又一阵巨大欢呼:列宁走进了大厅。

托洛茨基喊道:“列宁同志万岁!他再次回到我们身边了!”

列宁自七月以来首次公开露面短暂而让大家感到鼓舞。他没有多说,只宣布“一个新时代已经开始”。然后鼓动大家:“世界社会主义革命万岁!”

大多数在场的人欣喜回应。但也有异见者。

“你们在预先假定苏维埃第二次大会的意志”,有人叫道。

“苏维埃第二次代表大会的意志已经被工人和士兵起义的事实预先决定了”,托洛茨基向他回喊,“现在我们只能扩展这场胜利”。

但在沃洛达尔斯基、季诺维也夫和卢那察尔斯基发布公告时,小量中间派,其大部分是孟什维克派,退出了苏维埃执行机关。他们警告这阴谋将带来的可怕后果……

在差不多八小时的拖延后,苏维埃代表们不能再等了。第一枪打响后的一小时,在饰有巨大柱廊的斯莫尔尼宫会议厅,苏维埃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了。

房间内充满着闷热污浊的烟味,尽管有人重复呼喊道——很多时候是烟民自己的欢快地喊出来的——禁止吸烟。苏哈诺夫震颤着记录道,多数代表带有“布尔什维克省份阴沉的特征”。在他有教养而智慧的眼中,他们看起来“阴郁”、“原始”、“黑暗”、“粗鲁而无知”。

在六百七十名代表中,布尔什维克占三百人。一百九十三人是社会革命党人,其他政党占过半数:六十八名孟什维克派、十四名孟什维克—国际主义派。剩下的是无党派或小党派人士。布尔什维克在代表中的比例显示他们在选举出代表的人们间的支持度上升,也是由于多少有些松懈的制度安排相助,使他们得到不成比例的议席分配。即使这样,没有左翼社会革命党,他们还是没法达到多数。

但会议铃声不是由布尔什维克派响起,而是一个孟什维克派。布尔什维克利用了唐恩的虚荣心给了他这差事。但他马上把跨党派的同志情谊或意气相投的一点希望都勾消了。

“中央执行委员会认为,我们惯常的政治演说是多余的”,他宣布,“甚至此时,受我们委派的、无私地满全责任的同志仍然在冬宫受攻击。”

自三月以来领导苏维埃的唐恩和其他温和派离开了座位,由按比例分配产生的新主席团取代。在喧闹的欢呼声中,十四个布尔什维克,包括柯伦泰、卢那察尔斯基、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以及七名左翼社会革命党人,包括伟大的玛丽亚·斯皮里多诺娃,走到台上。在愤怒中的孟什维克派放弃他们的三席。一席属孟什维克派—国际主义派:他们作了既体面又无用的举动,马尔托夫的组织婉拒了,但保留日后就任的权利。

当新的革命领导人就座准备开展工作的时候,又一响炮声在房间回荡。大家都呆住了。

这次炮击来自彼得保罗要塞。和曙光女神号的不同,这一发不是空包弹。

爆炸油亮的闪光映照在涅瓦河面。炮弹升起,在黑夜中划出弧线并尖啸着落向目标。很多炮弹,不知道是仁慈或是失效了,在空气中燃烧殆尽,化作巨响,变得壮观而无害。更多在轰鸣声和水花中坠入水底。[校注:波罗的海舰队水兵在炮击行动中使用了不少礼花弹。]

赤卫队也在他们的阵位开火还击,子弹布满了冬宫的墙。里面临时政府的残余分子蜷缩在桌肚里躲避如雨下的玻璃。

在斯莫尔尼宫,正当猛攻的不祥回声响起,马尔托夫提高了他颤抖的声音。他明确主张和平解决事件,用粗糙的声音呼吁停火,以展开成立跨党派、团结的社会主义政府的谈判。

台下传来一阵如雷欢呼声。在主席团中,左翼社会革命党的姆斯季斯拉夫斯基也全力叫喊支持马尔托夫。多数在场的人都这样做——很多基层的布尔什维克也是。

为了党的领导,卢那察尔斯基站了起来。之后他热情地宣布“布尔什维克派绝对无意反对马尔托夫的提案”。

代表们对马尔托夫的呼吁进行表决。获一致通过。

贝茜·比蒂,《旧金山公报》的记者,正在房间内。她明白所见之事的利害关系。“这是”,她写道,“俄罗斯革命史一个关键时刻。”一个民主的社会主义联盟似乎要诞生了。

但当时间继续,涅瓦河上又响起了枪声。回声震撼了房间——政党之间的裂痕又再出现。

“一场罪恶的政治投机正在全俄罗斯苏维埃代表大会背后发生”,一个孟什维克派军官哈拉什宣称,“孟什维克派和社会革命党拒绝承认这里发生的一切,并坚决抵制一切夺权的尝试。”

“他不代表第十二军!”一名愤怒的士兵喊道,“军队要求一切权力归于苏维埃!”

这引来一连串起哄。社会革命党右翼和孟什维克派正轮流叫喊谴责布尔什维克,警告说他们会退出会议,因为左派要把他们轰下台。

气氛变得充满火药味。轮到了莫斯科苏维埃的欣楚克发言:“当前危机唯一和平的解决方法”,他坚称,“仍然在于与临时政府的谈判。”

众人陷入一片混乱。欣楚克的调停要么是对人们对克伦斯基的仇恨灾难性的低估,要么就是刻意的挑衅。这远不只让不相信这立场的布尔什维克大为光火。最后,欣楚克在喧闹声中大嚷:“我们退出这次会议!”

但在回应号召的跺脚声、倒彩声和吹哨声中,孟什维克派和社会革命党犹豫了。他们退出的威胁到底只是最后手段。

在彼得格勒全城,杜马讨论马斯洛夫那通不祥的电话。“让我们的同志知道我们没有遗弃他们,让他们知道我们愿意与他们同死”,社会革命党的瑙姆·贝霍夫斯基宣告。自由派和保守派起来表示支持,他们会加入那些被炮火围困在冬宫的人,他们也准备好为政权而死。立宪民主党人苏菲亚·帕尼娜女伯爵宣布她会“站在大炮前”。

那些充满鄙视的布尔什维克代表投下反对票。他们说,他们也要出发,不过不是到冬宫去:他们要到苏维埃去。

点名过后,两支相互竞争的朝圣行列向黑夜出发。

在斯莫尔尼宫,犹太崩得的埃尔里希带来了市杜马代表的决定,打断了会议进行。他说,那些“不想流血”的人,是时候参加到冬宫、支持内阁的游行。当孟什维克派、崩得、社会革命党和东拼西揍的其他代表终于起来步出会场时,左派再一次咒骂他们。剩下布尔什维克党人、左翼社会革命党和焦虑不安的孟什维克—国际主义派的代表。

那些自我放逐的温和派,在冷雨夜中艰难走过,从斯莫尔尼宫抵达涅瓦大街和杜马。他们在那里与代表们,与农民苏维埃执行委员会的孟什维克派和社会革命党人会合,一起去展示与内阁的团结。他们四人一排,跟随什列伊德市长,以及军需部长谢尔日·普罗科波维奇前进。三百多人带着供部长们维生的面包和香肠,以颤抖的歌声唱着《马赛曲》,誓死保卫临时政府。

他们成不了障碍。在运河一角,革命分子阻挡了他们的去路。

“我们要过去!”什列伊德和普罗科波维奇喊道,“我们要去冬宫!”

一个被搞糊涂的水兵拒绝让他们通过。

“你们要杀死我们,就向我们开枪吧!”示威者挑战道,“你们胆敢向同胞和同志开火……我们就以肉身近向枪口!”

这奇异的对峙持续着。左翼不愿开枪,右翼却要求要么让他们通过,要么向他们开枪。

“你打算怎么做?”有人向坚持不愿杀死他的水兵叫嚷。

约翰·里德以下按亲身见证所作的记述十分出名。

“另一个水兵很生气地走上前。‘我们会赏你一巴掌!’他有力地叫喊:‘如果有必要也会向你开枪。回家去吧,别打扰我们!’”

这不是适合民主斗士的命运。普罗科波维奇站在箱子上,摇着雨伞,向追随者宣布他们会把这些水兵从他们自己手上拯救出来。“不能让我们无辜的血流到这些无知的人手上!……我们在街上被扳道工射杀”——更不用说被掌掴——“有损我们的尊严。我们回杜马去,讨论挽救国家和革命的最好方法!”

接着,这些自命为自由民主而死的人回过头来,带着他们的香肠,走上短得叫人难堪的归途。

马尔托夫与与会众人留在会议厅。他仍然渴望妥协。现在他提出动议批评布尔什维克预先假定大会的意志,并再次建议展开谈判,成立广泛包容的社会主义政府。这与他两小时前的提案类似——尽管列宁想与温和派割席,布尔什维克却并没有提出反对。

但两小时已经太长了。

马尔托夫坐下来。在一阵喧闹声中,布尔什维克在杜马的代表蜂拥而至,让代表们又惊又喜。他们来了,说:“要么与全俄大会一起胜利,要么一起死去。”

当欢呼声沉寂下去,托洛茨基站起来,亲自回应马尔托夫。

“群众起义是不需要理由的。”他说,“刚刚发生的是一场起义,而非阴谋。我们坚定了彼得堡工人和士兵的革命力量,公开地锻造了大众起义的意志,并非阴谋。大众跟随我们的旗号,取得了胜利。现在有人告诉我们:放弃你们的胜利,妥协、和解吧。与谁妥协?我问:我们该与谁妥协?与那些离开我们的可怜团体或是提出这动议的人?但到底我们对他们已经有了全面的看法。俄罗斯再不会有人与他们一起了。他们还以为双方是均等的似的,认为应该由这里所代表的数百万工人和农民做出妥协,而他们已经淮备好在资产阶级认为合适的时候出卖工农了,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这里没有妥协的可能。为那些已经离去的人和那些告诉我们这样做的人,我们必须说:你们这些可悲的破产者,你们的戏份结束了。去你该去的地方: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吧!”

房间好像被炸开了。在持续响亮的欢呼声中,马尔托夫站了起来。「那我们走!」他喊道。

当他转身时,有个代表挡着他的去路。那人以介乎于遗憾和指责之间的目光注视着他。

“而我们曾经以为”,他说,“至少马尔托夫会和我们在一起。”

“有一天你们会明白”,马尔托夫以颤抖的声音说,“你们正在参与的罪行。”

他走了出去。

大会迅速通过一份刻薄的声明谴责离开的人,包括马尔托夫在内。这种刺激人的话对仍然在场的左翼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国际主义派,还有很多布尔什维克而言,都是令人不快而且没有必要的。

鲍里斯·卡姆科夫在宣布他所属的左翼社会革命党决定留下来的时候,获得在场热烈鼓掌欢迎。他试图重新提出马尔托夫的议案,温和地批评作为大多数的布尔什维克。他提醒听众:他们不代表农民,也不代表大部分军人。妥协仍然是必要的。

这次回应的不是托洛茨基,而是受人欢迎、曾经支持过马尔托夫动议的卢那察尔斯基。面前的任务是沉重的,他赞同说,但“卡姆科夫的批评是没根据的”。

“如果在会议开始,我们提出任何排斥或驱逐任何党派的步骤,那么卡姆科夫的话是正确的”,卢那察尔斯基接着说,“但我们都一致接纳了马尔托夫讨论以和平方式解决危机的提案。而且我们被一大堆声明淹没了。有人正针对我们进行系统性攻击……他们(孟什维克派和社会革命党)没有把我们的话听完,更不愿花时间讨论他们的提案,就马上试图把自己和我们隔开来。”

作为回应,可以向卢那察尔斯基指出的是,过去数周以来,列宁一直坚持他的党要独占权力。但,不管怎么冷嘲热讽,卢那察尔斯基是对的。

无论在陶醉于令人愉快的团结、沉溺于争辩、处于困惑之中,或者其他,会议厅内所有布尔什维克都支持合作——一个社会主义者联合政府——正如马尔托夫首先提出时那样,像其他各党派的每一个人一样。

贝茜·比蒂指出,托洛茨基无法对第一次提案作出反应,可能是出于“在其他政党领袖手上受到羞辱的某些苦涩回忆”。这一点尚存争议,即使是真的,孟什维克派、社会革命党右翼和其他政党也已经把选票回扔在布尔什维克脸上了。他们径直走向反对立场,谴责在他们左边的人。

卢那察尔斯基的质疑是有道理的:如何与拒绝合作的人合作?

就像要强调这一点似的,在那时,那些离开了的温和派,给会议贴上了“仅仅是布尔什维克代表私人聚会”的标签。“中央执行委员会”,他们宣布,“视第二次大会尚未举行。”

大厅内,有关和解的辩论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但如今意见已倒向卢那察尔斯基和托洛茨基一方。

在冬宫,事情已到了尾声。

风穿过粉碎的玻璃,巨大的厅堂十分寒冷。忧郁失志的士兵漫步走过御座厅的双头鹰。入侵者到了沙皇的寝室。空荡荡的。他们把握时间破坏他的肖像,用刺刀劈向从墙上俯视着他们的、僵硬严肃的、真人大小的尼古拉二世;用钩爪像野兽般刺透那画像,从前沙皇的头到穿长靴的脚留下长长疤痕。

人们在眼前流动,互不相识。有个叫西涅古布的中尉坚持要保卫临时政府。

他在数小时内断断续续地巡视着被围困的走廊,在一种沉默的惶恐、让人麻醉的极度精疲力竭中漂流着,穿过一幕幕像零碎不完整的故事的场景,等待着攻击:有个穿着海军上将制服的老绅士,动也不动坐在扶手椅上;一部没电的、废弃的配电箱;士兵蹲坐在画廊中肖像的眼皮底下。

人们在楼梯井中交锋。地板的一声嘎吱都可能是革命。这时来了个军官向着某处前行,在执行什么任务。他以一种生硬的平静警告说西涅古布刚遇到的人——是的,他与一个人擦身而过——或许是一个敌人。“好,棒极了”,西涅古布说,“看好!我马上就去确认一下。”他转身制伏了他——他看到另一个人真的是起义党的人——他把那人的大衣扯下来,就像在操场打架的小孩,这样他的手臂就不能使劲了。

大概凌晨两点,大批革命军事委员会部队突然涌进宫殿。在狂乱中,科诺瓦洛夫打电话给什列伊德:“我们有的只是一小队军校生”,他说,“我们马上要被捕了。”线路断了。

部长们从走廊中听到无用的枪声,那是他们最后的抵抗。脚步声。一个军校生喘着气跑过来寻求指示。“要战斗到最后一人吗?”他问。

“不要再流血了!”他们喊道,“我们得投降了。”

他们等待着。一阵奇异的尴尬气氛。怎么以最佳面目面对敌人?肯定不是窘迫不安地,把大衣披在手臂上,像商人等待火车那样。

独裁者基什金发号司令,颁布他治下最后两道命令。

“留下你们的大衣”,他说,“让我们坐在桌边。”

他们服从了命令。当安东诺夫戏剧性地冲进来时,他们就这样成了一幅凝结下来的内阁会议画面。他那奇异的艺术家帽子被推向红色头发的后面。在他身旁的,是士兵、水兵、赤卫队。

“临时政府在此”,科诺瓦洛夫以令人敬畏的稳重语调说道,就像在应门而不是面对一场暴动:“你们想怎么样?”

“我向你们宣布,你们全部人”,安东诺夫说,“临时政府的成员,已被逮捕了。”

在革命前,政治生涯之前,有个在场的部长,马利安托维奇,曾在家中庇护过安东诺夫。两人四目交投,但没有说话。

赤卫队发觉克伦斯基早已逃跑,很是生气。一个人怒发冲冠,喊道:“把这些狗娘养的都用刺刀刺死了!”

安东诺夫冷静地回答道:“我不准许任何人对他们施暴。”

说完就领着部长们出去,遗下他们宣言的草稿,那些删除的痕迹,那些交叉不着边际,就像他们的独裁梦化为虚无的构想。有部电话响起来了。

西涅古布从走廊张望。当一切都完了,他的政府倒台了,他的责任完成了,他悄悄转身离开,走进探照灯的亮光里去。

抢掠者在密集的房间中搜索。他们无视那些艺术品,而拿走了衣物和小摆设。他们践踏过散落地上的文件。他们离开时,革命士兵把他们检查过,没收了他们的战利品。“这是人民的宫殿”,一个布尔什维克中尉斥责道,“这是我们的宫殿。不得盗窃人民的财产。”

一柄破剑把、一枝蜡烛。小偷们交出了赃物。一张被、一张沙发软垫。

安东诺夫把前部长们带到外面,迎接他们的是一班燥热、激动的愤怒群众。他站在囚徒面对保护他们。“不要打他们”,他和其他历经考验的——光荣的——布尔什维克坚决说道,“这很没教养。”

但在街头怒吼着的人们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平息的。过了一段让人焦躁的时间,幸运地,附近传来的机枪声把人们驱散了,安东诺夫把握机会越过桥梁,把被拘留者推拉到彼得保罗要塞关押。

在他囚室大门快要关上时,属孟什维克派的内政部长尼基京在口袋中找到一封乌克兰拉达发来的电报。

“我昨天收到的”,他说,他把电报交给安东诺夫:“现在是你的麻烦了。”

在斯莫尔尼宫,老爱唱反调的加米涅夫向代表们宣布这消息:“窝藏在冬宫的反革命头目已经被革命部队抓获。”这让全场一片狂喜。

过了凌晨三时,还有事情要处理。大会在两个多小时内收到各地的消息——各部队倒向他们一边、将领们接受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权威。但还是有不服从的人。有人要求释放监牢旦的社会革命党部长们:托洛茨基狠批他们是假同志。

大概凌晨四点,作为他离场的一个不怎么体面的后记,一位马尔托夫派的代表难为情地重返会议厅,并尝试提案,呼吁组织社会主义联合政府。加米涅夫提醒在场,那些与马尔托夫一同主张妥协的人,已经背弃了他的提案。他还是,作为一贯的温和派,动议把托洛茨基谴责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派的议案搁置,把它悄悄地置于程序待定状态,以防止在重新谈判时引起尴尬。

列宁当晚没再回到会议。他正在制订计划。但他已经写好一份文件,由卢那察尔斯基宣读。

列宁在这份《致全体工人、士兵和农民书》,宣布“一切权力归于苏维埃”,并立即着手提出民主的和约。农民将获得土地。城市将会有面包供应,帝国内各民族将有自决的权利。但列宁也警告,革命不论在外部或内部仍处于险境。

“科尔尼洛夫分子……正试图率领部队攻击彼得格勒……士兵们!抵抗克伦斯基这个科尔尼洛夫分子! …… 铁路工人!阻止克伦斯基的一切队伍进攻彼得格勒!士兵们、工人们、雇员们!革命和民主的和平的命运就在你们手里!”

宣读整份文件花了很长时间,中间常被欢呼声打断。左翼社会革命党人在一处动词的些微修改后同意了。一小部份孟什维克派弃权,以为左翼马尔托夫派和布尔什维克的和解铺路。都不要紧。十月二十六日清晨五时,列宁的宣言获压倒性通过。

一阵咆哮般的欢呼。当决议的巨大意义慢慢变得清晰,它的回音渐渐变得低沉。男男女女相互张望。通过了。完成了。

革命政府宣告成立。

革命政府业已成立,为那一夜已经足够了。这已超越了第一次会议所能做的了。确实如此。

第二次苏维埃全国代表大会的代表们跌跌撞撞地走出斯莫尔尼宫。他们筋疲力竭、沉醉于历史中,神经仍紧绷如电线。他们踏出精修学校,走进了新的历史时刻,属于全新一类的第一天,属于工人政府的第一天,一座新城市——一个工人国家的首都——的早晨。

他们在昏暗但逐渐变亮的天空下走进了冬天。

2017年11月7日

本文摘自作者的著作《十月》(October)英国Verso出版社2017年

原文連結:https://www.jacobinmag.com/2017/11/october-revolution-china-mieville-bolshevi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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