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背心”抗争运动正在重塑法国的民主制度

理查德·格里曼(Richard Greeman)

2019年4月20日

理查德·格里曼是一位马克思主义作家与活动家,以他关于维克托·塞尔日的著作而知名。以下是他从法国发来的报道。

2019年4月初,法国“黄背心”们举办了代表大会(’Assembly of Assemblies’)。

大规模的、自组织的“黄背心”运动,在本月早些时候召开了第二届全国性代表大会。

来自法国各地的数百个运动组织,各挑选出两名代表(一男,一女),代表们齐聚港口城市圣纳泽尔。

圣纳泽尔市的“黄背心”作为主办方,在“人民之家”(“House of the People”)接待了来自法国各地的700名代表。为时三天的会面与工作坊讨论在友好的氛围中顺利落下帷幕。

在现场的一面墙上,写着这样的标语:“没有人可以单独做出决议,决议要由每个人共同商议与表决。”

“黄背心”代表大会的计划是:激发“集体智慧”,探求如何重新整合他们的斗争力量,制定细致可行的运动战略,以及如何坚持斗争。他们的近期目标是:获得能够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工资水平与退休金,重建社会公共福利与服务体系;向富人征税,取缔财政诈骗,以便将这些财政收入用于保护自然环境(译注:法国当局以“生态保护”为理由,上调压在普通民众身上的燃油价格,但作为全球气候灾难之罪魁祸首的大资本却在法国当局的庇护下规避税收;因此不能轻率地将法国民众的斗争误解为“要生态还是要生计”或是“要生态还是要民主”);更具雄心壮志的是,他们要重塑法国的民主制度。“黄背心”代表大会宣言借用了一句名言结尾:“实现权力的民有、民治、民享。”我时常好奇他们是否知道此话是林肯这位资本家总统提出的。

“黄背心”与环保运动者联手斗争

与会者尤其关注环境问题,他们重申这句著名的口号:“生计问题与气候危机,罪魁祸首都是同样的,因此,解决这两个问题所依靠的斗争也是一致的。”这句话在法语里头是比较押韵的。代表大会呼吁民众“对法国的现存社会制度采取战斗性的立场,为共同建立崭新的、生态友好的群众性运动而斗争” 。

End of the week. End of the world. Same logic, same struggle.

Fin du monde, fin du mois, mêmes coupables, même combat

这表明了“黄背心”运动已经有所进步。一开始,人们抗议法国当局以“环境保护”为幌子大幅提高燃油税,但很少人认识到仅有17%的燃油税款会被用于生态环境治理。

总而言之,自打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为了平息“黄背心”运动,而取消上调。自打那时起,一些环保组织开始慢慢地向“黄背心”运动靠拢。当时,“黄背心”运动中一些贫困的打工者习惯性地将这些环保运动者等同于喜欢在休闲时间骑自行车出游的法国资本家,认为他们不会愿意面对面与企业主作斗争。

因此,代表大会的这一口号也是在向环保运动者发出邀请:请与我们联手,共同争取社会平等,准备与整个统治机制作抗争。”太棒了!谁说一个组织松散的(unstructured)、自治的(autonomous)、由所谓低文凭的平民组成的运动,没有本事提出自己的战略与战术呢?

在“黄背心”代表大会上投票。

“没有人可以单独做出决议,决议要由每个人共同商议与表决”,这是古雅典的直接民主制度的基础。“黄背心”也吸取了雅典人抽签选举代表的经验。

自治

“黄背心”代表大会重申运动的基本原则——与政党(以及“领袖们”)保持距离。我认为这点是很机智的。在过去六十年我所参与的大规模群众运动,要么是被镇压,要么是禁不住资本家的笼络而失败。这些群众运动的领袖们拉起自己的亲信团队,负责筹集资金与争权夺利,最终陷入致命的丑闻。

这些“群众领袖”瞧不起基层的运动者,群众运动的影响力与活力最终消失殆尽。

“黄背心”运动者似乎本能地领会到十八世纪以来人们对代议制民主的深刻批评。1871年巴黎公社也吸取了这类批评意见。当时,公社代表们的权力是受到限制的,每位代表都可以被立刻召回(撤职);公社代表的职位由人们轮流担任,薪资水平与当时打工者的一样。公社成员还呼吁法国其它城市共同起义并组建联邦。这些做法也被“黄背心”运动者借鉴吸收。

欧洲

对代议制民主的批判,解释了“黄背心”代表大会对即将到来的欧洲议会选举的态度。他们很担心参选活动会被别有用心的政客操纵。上个月在巴黎的一次示威抗议中,一位不久前宣布要参加欧洲议会选举的 “黄背心”被同伴们察觉了,她是以“黄背心”运动的名义参选的。

大伙非常愤怒,厉声斥责这位参选人,直到她胆战心惊地撤回了自己的参选申请。对于那些想转行当政客的人而言,这是个不那么愉快、却很有必要的警示。

代表大会并未要求法国退出欧盟,而是向欧盟其它成员国内的社会运动者发出联合的呼吁,希望能共同对抗欧盟的新自由主义政策。

代表大会认为参加欧洲议会选举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因为众所周知,欧洲议会并无实权,甚至可以说是形同虚设。

更为甚者,欧洲议会(的法案)约束了欧盟成员国的赤字水平,使得法国民众让国家财政资助社会公共服务与生态环境重建的诉求被视为是非法的。

“黄背心”们组织起来确保抗争运动继续前进。

力量重组与反思

第二届“黄背心”代表大会的举办日子,恰逢“黄背心”运动进入第二十一周。根据法国政府的统计,本周法国各地仅有23400人上街,创“黄背心”运动参与人数的历史新低。在经历了连续五个月的野蛮镇压后,一些人对运动的前途产生了疑惑。法国警方依然作威作福,在巴黎共有14919人被拦阻并搜身。

在经过21周的战斗后,许多“黄背心”已经太疲惫了,一些人开始心生恐惧,或是由于年事已高而体力不济,以致无力继续“与警察赛跑”,继续在街上躲避催泪弹的袭击。

在代表大会上,一位发言人坦承:“我们原以为这场运动是百米赛跑,但实际上我们卷进的是一场马拉松,所以我们必须好好做准备。我们必须改变战术、调整目标,必须建设民主的组织架构,以便让这场运动能够坚持下去。这次代表大会正是要直面这一挑战。”

新战术包括:号召发动全国性的抗议行动,反对马克龙当局日益升级的镇压行动,要求释放所有被捕的运动者,无论是“黄背心”,还是参与其它社会运动的被强加罪名的斗争者;直接联络法国境内受压迫的北非(及来自其它地方的)移民社区。2005年,这些移民中的青年人发起暴动(译注:为了反对法国警方的种族歧视执法),最终被当局以武力镇压下去。

马克龙的回应——政治鼓吹与残暴镇压

相比于“黄背心”们的上述深思,法国当局则专注于官方主导的“大辩论”能有成果。这是一个耗资1200万欧元的宣传噱头,帮伶牙俐齿的马克龙搭台唱戏,而向他提问的现场观众都是内定好的。

马克龙,这位法国的“民选君主”,是这次“大辩论”的编剧,他早就为可供辩论的议题设限,向富人与企业征税的议题被完全忽略。

因此这一把戏的结局并不令人惊讶。法国民众希望的是“降低税收,不要削减社会公共服务”。法国BFM电视台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当被问到“马克龙及其政府团队”的这场“大辩论”是否“取得成功”时,只有6%的受访者回答“是”。另外一项民意调查显示:仍有35%的法国民众继续支持“黄背心”运动(去年12月的民意支持率高达70%),而仅有29%的人支持马克龙政府。

一位“黄背心”的衣服上写道:“马克思是对的!”。译注:这件衣服的后背分别标有五个年份,应该是指:1789年攻占巴士底狱、1793年(颁布支持共和制的“93年宪法”、建立雅各宾派专政,以叛国罪处死路易十六)、1848年法国二月革命、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和1917年俄国革命。

暂且不谈这种公关伎俩,法国当局对“黄背心”运动的真实态度是毫不留情:诽谤、暴力镇压以及新近颁布的限制公民示威抗议权利的法令。马克龙与他的部长们公开谴责“黄背心”运动者是“反犹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充满仇恨的暴徒”与恐怖分子。

法国媒体开足马力地为这种恶毒的嘲讽背书,企图将“黄背心”描绘为没有人性的行尸走肉,从而顺理成章地忽略他们对人格尊严与社会公正的诉求。

自打2018年12月 “黄背心”运动爆发起,法国政府方便放任警方实施史无前例的暴行,使用军用级别的武器对付手无寸铁的示威者,制造了数百起严重的民众受伤事件。法国国内及欧盟的数个人权团体一直在谴责这类暴行。

法国当局的暴行最终得以昭彰

2019年3月26日(星期六),在马克龙访问里维埃拉期间,一位名叫Geniève Legay的73岁老人家参加了在尼斯的“黄背心”示威抗议。她在现场高声反对当局的镇压行动。在接受当地电视台的采访时,她说:“我们来此是要表明我们有示威抗议的权利。我们有权决定什么时候离开这座广场。我不会害怕。我已经73岁了,有什么风浪没见过?我要为我的孙子孙女们(的未来)作斗争。”

过了不久,尼斯市警备指挥官Souchi给手下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下达命令,向Geneviève Legay身处的和平游行队伍发起猛攻。在防暴警察的包围下,老人家被撞倒在地,大量鲜血从伤口流出,她的颅骨被撞伤,身上多处肋骨折断。目前重伤未愈的她仍在住院。

根据法国总统马克龙的说法:像Legay女士这种体质脆弱的老人就不应该头脑发热地去广场上参加示威抗议。然而,从Legay对电视台采访的答复,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老人家是很清楚自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同时她也清楚自己是在捍卫法国民众举行示威抗议的民主权利。

法国警方派人闯进她所在的单人病房。他们磨破嘴皮子要让老人家“承认”是“一位摄影师”将她撞倒在地的,但老人家不肯屈服,始终表示她是被一名警察撞倒的;此时这些人立马就停止了笔录。

与此同时,关于这起攻击事件的视频在网络上疯传。公共检察官员被迫发表公开声明确认尼斯警方参与了这起伤人事件。

“黄背心”们在商讨战略与战术。

法国当局曾蓄意为这起攻击事件洗白。负责调查这起事件的是一位叫Hélène P的警官,就是她在Legay女士的病房里威逼老人家作假口供。

Hélène P是尼斯警备指挥官Souchi的同伙,这位指挥官曾在事发现场向着Legay所在的和平游行队伍高喊:“冲啊!给我杀过去!”(“Charge! Charge!”)。

这起丑闻终于打破了官方对法国警察暴行的沉默。

论所谓的“暴力打砸他人财物者”

“黑色团体”(Black Bloc)以及其他趁游行之机的抢砸分子(casseur),确实要对无辜民众的财物损失负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但据我所了解到的情况:这些暴力分子并没有被打伤、致失明或致残。对我来说,这里头藏着一个重大的另类情形(但想必法国主流媒体不会理会):我从未在巴黎的富格酒店吃过饭,但我相信暴力分子一定已经买了保险。(译注:此前,法国内政部官员曾公开表态如果有“黑色团体”胆敢在该酒店纵火破坏,则一定不会对他们客气。)

我对于在“黄背心”运动队伍中出现的“黑色团体”的疑问是:他们竟然从未有人被逮捕或遭受闪光弹的袭击。我们可以从许多视频中看到这些头戴面具、身穿黑色衣服、手持撬棍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砸银行与多间商铺,但从未有人出面阻止他们,这是为什么呢?

有一定数量的打砸抢分子的身份已被揭露,他们是法国警方派去的奸细。这些人渗透进“黄背心”的示威抗议队伍中去搞打砸抢,然后偷偷溜回警察的警戒线后。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的”伎俩,被用来诋毁民众的示威抗议运动,并为当局的暴力镇压提供借口。

在欧洲,在愤怒的年轻人当中,从来不缺自我标榜的捣乱分子。这些人迷恋于捣毁企业与商店的招牌。

法国警方不去制止这些打砸抢分子,而是专挑普通的示威民众下毒手。比起游行队伍中的高中生、带着孩子的父母以及老人家,这些“黑色团体”本来更有体力与法国警察较量,而非拿着民众当挡箭牌。所以我对这些社会渣滓没有好感。

“扼杀自由的”法律

马克龙新颁布的多项“反打砸抢分子”法令,为继续加强针对“黄背心”的镇压行动提供了法律依据。日后的法国当权者将会贯彻这些法令,比如说可能上台的玛丽娜·勒庞。

这些法令不会使那些真正的打砸抢分子受到影响,完全是想让民众几近无法发动示威抗议。

一位“黄背心”抗议者指出:“驱赶意味着置民众于险境。”

比方说,如果你一名来自小市镇的“黄背心”,你要在周六坐火车去巴黎(参加示威抗议),那你很有可能会在从火车站到香榭丽舍大街的途中被多次阻拦。

如果你的背包里放有凡士林、眼药水、墨镜、单车头盔、面纱或是(非常政治敏感的!)防毒面具,你就会被当场逮捕,接受非正规的审讯,并在同一天就被指控“有组织地、有意图地破坏与妨碍社会秩序” 。

如果你坚持要请律师,坚持要按照法律的相关规定进行审讯,法国警方将很乐意将你一直关在牢里。但是,到了下周一,如果你因此没能去上班的话,你不仅会丢掉工作,而且谁又来照顾你的孩子呢?即便你一开始有机会到达示威现场,但万一示威行动造成了财物损坏,那么你不仅可能要负法律责任,还得赔钱。

你还可能会被登记为危险人士,并被禁止日后再参加示威抗议。

法国警方与法国政府的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谬绝伦的合谋伎俩,被写进了法律,让像Geneviève Legay这样的和平主义者都不得不走上街头。在医院的病床上接受采访时,这位老人家说:“我决心继续抗争下去。特别是现在,马克龙政府越来越反对民主权利,我们更应该与他们作斗争。‘黄背心’的伙伴支持我的做法,我会继续支持他们。”

“我不会放弃捍卫那些我已经享有了50多年的公民权利,我会坚持与当局的任何镇压手段作斗争。”

原文链接:

https://socialistworker.co.uk/art/48221/The+Yellow+Vest+struggle+to+reinvent+democracy+in+Fr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