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受挫简介与评述
黑衣骑士 著
编者按：本文所写皆为事实，但为作者安全计，隐去了真实的地点和学校。但其实所提到的问题，却绝非孤例，因此这样隐去真实地点，仍不失其代表性。
2020年秋，经历了新冠疫情后的第一个学期，大陆多个高校出现了“卫生巾互助盒”项目，据多家媒体报道，出现这一项目的高校达400多个，而中国大陆各类高校的总数也才3000所。按媒体数据，中国几乎每7所高校中，就有1所至少是出现了“卫生巾互助”的行动与意识。在网上搜索相关的微博、微信公众号，可见这一项目从东部学校覆盖到西部，从北方学校覆盖到南方，从“985”高校覆盖到高职高专。与官方以往对待学生自发组织与行动的态度略有不同，这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中，不少学校官方如校团委的媒体等，都给予了这一活动转发支持，而非打压，仅零星几所高校遭到破坏。什么是“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它是指在校园的教学楼、图书馆等设施的女卫生间内，在墙上安装小盒子，将卫生巾放置其中，供女生应急使用，而使用者之后再往其中补上卫生巾，以此循环往复，在技术上实现应急、互助的目的，在更广的意义上实现互信、理解的目的。
本文介绍的，则是笔者所知的一个特殊案例A校。这样一个广泛展开、得到广泛认可和实践的项目，却独在A校受挫。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怎样的？学生的组织、行动、意识有何可取与不可取之处？官方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这样的受挫是否可以避免？从中可以吸取什么经验教训？本文尝试作出一些介绍和分析，供读者参考。
简介
2020年10月底，由来自工科、人文、社科等多个学院的同学受此项目的启发，在A校成立“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建立了QQ群，并于次日上线微信公众号、QQ账号、新浪微博账号等公共账号，在自愿报名的基础上产生了宣传、人资、后勤、志愿者、规范等各个不同分工的小组。不仅如此，除了各类张贴卫生巾密封盒和宣传小海报之外，线上平台中还直接指出了“摆脱月经羞耻、关注女性生理健康、维护性别平等”的目的。这意味着将此“卫生巾互助盒”项目赋予了超出女性学生“互助”本身的意义，还包括不同性别之间的理解和沟通、对女性普遍生理困难得到保障权利的追求，具有社会和政治意义。建群仅两三天，线上的宣传和各分工组织及线下的张贴、维护活动即有序、有效地开展起来，QQ群人数达到近千人。
好景不长，随着一位“P同学”的加入，事情也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A校同学中就存在对“卫生巾互助盒”的不同理解。有一种说法认为，“卫生巾互助盒”虽由学生发起，但最终需要纳入校方支持、维护、运营的轨道，因为官方的力量更可靠、更有计划、更可持续。还有说法认为，“卫生巾互助盒”应该商业化，引入商家，设立卫生巾自助贩卖机。也有同学表示，“卫生巾互助盒”既然是服务同学的项目，理应以学生为主，由学生自己来主持。而P同学后续的所作所为，则证明了他是第一种观点当之无愧的代表，有过之而无不及。直接地，也正是P同学一人的所作所为，给A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
P同学为A校大二学生，参加了包括校学生会、院团委在内的多个学生组织，从各个方面看出，P是A校的一位社交达人。据事后的群聊和多个有关同学的反映，P同学加入这一活动初，即表现出极高的参与热情、以动人的话术说服了各位群管理，这也体现在事发后他为自己的辩解上。很快，未经公开的自我介绍、推举、选举等过程，甚至未与各位群管理员互相熟悉，P同学便成为了QQ群管理员，不久后又成为群主。由此，短短几天内，在行政上，P同学便掌握了A校“卫生巾互助盒”各项活动的不少权力。
之前提到的第一种“依靠校方”的观点，集中表现于P同学参加校领导接待会一事。校领导接待会为A校的传统项目，简称“校接会”，指每学期由各部门主要“校领导”接待学生及其有关学生权益的提案的会议，参会学生及其提案由校学生会权益部和学生自身报名产生。P同学告知卫生巾互助盒项目QQ群各位群管理后，参加了在10月29日周四下午的“校接会”。在当日的校接会上，P提出了“予她同行——关于卫生巾互助盒和自助售卖机建设的提案”。据官方关于校接会的记录和P事后为自身辩解的聊天记录，校领导责成“有关部门”对此提案保持跟进，“有关部门”“表示之前已有商家联系推荐过相关设备，需经过立项审批，后面会继续跟进”。
由此，10月29日当晚，P同学即通过四天前注册的“A校小卫”等QQ账号、微信公众号、微博号等，公开表达了“告别”、“离开”之意，理由是“大家倾力准备的民间盒子，将正式被学校接手，走向正规化和常态化”，并且指出“出于版权等后续问题的考虑”，在该QQ空间“停止运营”之后，“禁止任何个人或组织”以其名义“进行活动”。在该QQ空间“说说”下的评论中，多数评论表示了赞同认可之意，并复述该说说中“这是每个人的意料之外，却是A校的情理之中”之语，对于用空洞、煽情的话语来掩盖实际上丑恶行为的做法，笔者则深感恶心。只有少数评论表示了对这一决定的质疑，如“没觉得是什么好事”、“着实高兴不起来”等，提出了如何进行后续监督、是否夸大了学校的作用、是否还会有下文、具体负责的部门和预期时间是什么等等问题，而这些问题也获得较多的点赞。
同晚，P同学在QQ群中表达了校方即将接管、QQ群聊即将解散之意，一开始获得群成员“辛苦啦”之类的认可，直到有同学提问“学校说大概什么时候开始安装紧急卫生巾装置”，QQ群中才出现各种质问之声，而P同学的回答是“校接日的提案都会很快落实的~这个请大家放心！因为会在XX平台上将具体的会议记录呈现给大家，大家不用担心学校会辜负承诺”。接着有同学继续发问：“学校还没有正式操作的话，我们群可以继续保留吗？”P同学则表示“不保留啦~我们后续一起监督呀”、“希望大家可以理解”。此后，群内出现了更多的希望先保留QQ群聊、促进女生沟通交流互助、或是将群转型等声音，都遭到群主P的婉言拒绝。最后，P只好同意了保留一小时的时间给大家建新群，但没过多久即把近千人的关注卫生巾互助盒项目QQ群解散。
次日上午，其它几位群管理员才回过神来，重新对P进行质问，P终于承认自己“欠考虑”等等，并作出各种辩解，指称自己并没有和校方作出私下协议将该项目停止，然则为时已晚。尽管P已成了大家的众矢之的，尽管其他群管理员重新恢复了群聊，但此时无论是之前的各个志愿小组，还是后续管理员的重新报名选举，以及线下开会、建立社团的提议和可能行动，最终都一蹶不振。不仅如此，之后遇到原有盒子及卫生巾的维护、商家捐赠意向时，虽仍有群里同学零星的讨论和行动，但组织力、行动力、影响力已大不如前。甚至在某些教学楼中，部分盒子和宣传单遭到了拆除和撕毁。至于校方在校接会上“继续跟进”的承诺，根据官方微信推送显示，似乎装在墙上的卫生纸和放在洗手台上的洗手液就算是交了差。
核心团队与学生群众
我们可以看到，A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中，无论是QQ群内保持关注的学生，还是更广泛的A校同学们，虽然从线上线下各个层面都对此项目保持关注和支持，如在转发宣传、线下盒子维护、反对解散群聊等方面，都明显体现出积极的意识和行动，但是，A校同学们并没有形成掌握本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运行和前途的力量。尽管在前期形成的宣传、人资、后勤、志愿者、规范等各个小组中有不少同学参与，但没有实现一个权力自下而上的、线下意见充分交流的、经过充分交流后民主决策的状态。这意味着，A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本身没有坚固的（solid）学生群众基础，大多数学生的意识仍然是处于观望、协助、参与的状态，而不是作为主人翁的、每一个人与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共进退的状态。这与女权主义意识不够深入人心、线上交流的局限性、整个项目中规划的缺陷等问题有关。因此，A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的大多数重要权力，在广泛的、能动的学生基础失位的情况下，就落在了群管理、群主、线上平台运营者等人的肩头，而这个核心团队本身存在的松散、疏于相互了解、缺乏明确的理论和共识等问题，最终使得不少权力落到了擅长花言巧语的P手里，包括在校接会上P单独一人和校方交流、作出决策的权力，而这个权力本应属于卫生巾互助盒项目中执行、参与、受益的A校同学们，由同学们经过充分交流讨论后来民主地、有计划地、有原则地执行。
遭P解散群聊、停止运营线上平台后，除了第二天上午即恢复QQ群聊，其他线上平台和志愿小组都处于停摆的状态。面对这种情况，QQ群中同学们提出了自己的后续意见。如有意见认为，应该就此维持现状，无须再通过“选举”产生新的核心团队，只要同学们在日常中通过具体行动维护已有的卫生巾互助盒即可。尚未离任的管理员们则积极组织新的管理员选举和意见反映，并准备召开一次线下交流大会，然而最终都没有变成现实。群内也曾有将此项目转化为建立正规社团的声音，应者寥寥无几。
无论是这种去核心团队的主观思路，还是实际上已经没有了核心团队的客观事实，都可以归结为“去中心化”，该词源自于一种相对于“中心化”而言的互联网现象，在近年来的社会运动中则指代一种没有较为集权的、发挥领导作用的组织，而由广大群众自行分开行动的状态。当然，“去中心化”的社会运动，从法国的“黄背心”到智利的反新自由主义抗议，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同时却也明显地体现出缺乏领导、松散杂乱、缺乏统一的策略和行动等等硬伤。“去中心化”使得一项社会运动自身容易从内部和外部被各个击破，而实现最终目标（甚至可能本身就没有明确的最终目标）需要事倍功半、变得遥遥无期。
这是否是说，社会运动实际上需要有“中心组织”呢？笔者赞同这一观点，在A校的卫生巾互助盒项目中，即指需要一个目标明确、线下沟通顺畅、执行力强的中心组织，在该项目中发挥各方面的统筹作用。当然，中心组织的重要性，并不是简单地说学生群众的基础就无足轻重了，或者说学生群众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该组织来自上而下地带动、首先有了这个团队就可以使A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得到执行。相反，这个中心组织并不是与其学生基础极端对立、有你无我的关系，如果这个中心组织本身能从积极活跃、支持性别平权的广泛学生基础中自下而上地产生，那才是更为良性的状态。同样，再反过来说，如果确实不存在一个广泛的、积极的、女权主义意识明确的学生群众基础（如当下的情况），那也未必说明先有雏形的中心组织会一事无成，由于这样一个学生组织本身就是从学生中产生，所以它已经反映了学生中客观存在的一种支持性别平权、组织化、诉诸线下行动的趋势。按目前A校学生的意识、行动等情况，率先产生这样一个中心组织，似乎仍然是最有可操作性的方案。
根本上应该依靠谁
校方还没怎么发力，A校的“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就倒下了。这一惨痛教训，证明了将希望寄托于校方这类想法的不切实际。P如舔狗一般在“校接会”上向校方提交这一学生权益提案，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回应后，即非常奇怪地停止运营线上平台并解散QQ群，其背后所代表的这种思潮，使得A校的卫生巾互助盒项目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如果没有在校接会上提出提案，没有遇到校方的“支持”，卫生巾互助盒项目是否能“苟”一阵子？按照笔者了解的情况，答案是肯定的。校接会前，无论是QQ群几个主要负责人，还是各个宣传、物资等不同分工的小组，都具有高度的积极性，将项目进行得红红火火，而P在群里也相当活跃。虽然核心团队与学生群众之间仍然存在上述各种问题，但如果没有遇到校方力量的冲击，这些问题就不一定会变成使整个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垮塌的“蚁穴”。为什么作为一种可靠的、官方的、权威的代表，校方却并没有发挥其作用呢？笔者以为，校方需要的并不是真正维护学生权益，因为松散的、原子化的、阶层分化的学生，对于学校官僚的利益毫无决定作用。校方需要的是来自上级的肯定、来自各方面的实际利益、政治和宣传上的稳定，而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并无法给学校带来多大的收益，反而还存在宣传、维稳等方面的风险。从根本上来说，无论个别官僚的主观愿望多么美好、多么高尚，多么希望帮助学生实现其权益，但从客观的角度讲，学生只能是实现学校利益的工具，而非目的。在这样一种利益机制下，无论是官僚还是学生，当主观愿望与客观情况产生冲突，就多多少少面临一种悲剧的境地。
事情又回到最初的讨论。既然校方靠不住，学生能否依靠经营卫生巾产品的资本的介入？从利益分析的角度看，资本投入卫生巾贩卖机，即使带有公益的愿望，但同时更有其广告宣传、实现盈利的目的，只是客观上实现了卫生巾的应急，最终并不是为了实现学生的自主互助，更不是为了宣传性别平等的理念、促进相互理解、消灭月经羞耻。在实际操作上，由于涉及商业利益，资本也需要经过与校方官员复杂的沟通、商定，没有各方面足够的利益驱使，卫生巾贩卖机很难迅速落地。
《国际歌》的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A校的同学大多都熟悉，要提出“根本上只能依靠学生自己”的道理，无论是从歌词来讲还是从现实利益分析、失败教训来讲，也都讲得通。然而，学生自己不能做扶不起的阿斗，尤其需要打破对外界力量如官僚和资本的幻想，只能以自己的组织、沟通、理论、情感、传承等方面为坚实基础，才能靠学生自己实现卫生巾的互助、实现自身“摆脱月经羞耻、关注女性生理健康、维护性别平等”的目标。
总结
有不少朋友会对A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的停摆感到惋惜、对P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笔者深有同感。然而，在失败中同样也孕育着胜利的指南，因为这些经验教训只有失败才能提供，而这些经验教训可以成为成功的一块拼图，就看大家能否自己找出这份指南、这块拼图了。本文就是尝试为大家寻找指南和拼图，抛砖引玉。从某种程度上说，让大家在失败中认清一个事物的本来面目、获取深刻的经验教训，而不作出太多牺牲，其实代价也不算太大。马克思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开头这么写：“在这些失败中陷于灭亡的不是革命。陷于灭亡的乃是革命前的传统的残余，即那些尚未发展到尖锐阶级对立地步的社会关系中的产物；陷于灭亡的是革命党在二月革命以前没有摆脱的一些人物、幻想、概念和方案，这些都不是二月胜利所能使其摆脱的，只有一连串的失败才能使它摆脱。”也是同样的意思，然而1850年欧洲工人阶级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
其他学校的卫生巾互助盒项目进展虽顺，但一样是受到官僚、资本等各方力量的影响，也不难估计学生中同样会存在沟通效率、群众基础、理论意识等这样那样的问题，希望A校的案例能引起富于理想的同学们的反思和警惕，提供借鉴和参考。
参考文献：
1. 《400所高校出现“卫生巾互助盒”，拒绝月经羞耻的时候到了！》https://mp.weixin.qq.com/s/GrohekmPZgtmKV0RkfXd0g
2. 《女大学生发起卫生巾互助盒：反对“月经羞耻”不是没事找事》https://mp.weixin.qq.com/s/M8w3q8G01YQ8ypsQRgCnAQ
3. 《卫生巾互助盒：一场寂寞的试验》https://mp.weixin.qq.com/s/rNmlk_H7ePak51JwbGeTOg
4. 《378所高校厕所里的卫生巾革命 | 她们的冒险》https://www.douban.com/note/787105203/
5.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全国高等学校名单http://www.moe.gov.cn/jyb_xxgk/s5743/s5744/202007/t20200709_470937.html
6. 《月经血不是蓝色的》https://mp.weixin.qq.com/s/nwdzyJIG-35sgFfkwX0LVw
7. 《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marx/1850/index.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