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与民主:艾伦‧伍德的政治参与

Frances Abele、George Comninel、Peter Meiksins【1】

汪小英 译

摘要:艾伦.伍德于2016年1月14日辞世。她的不幸去逝使左派失去了一个最富创造力的声音。 我们因循伍德独有的政治理论研究方法,依照她的生活和时代的背景,去认识她对于资本主义与民主矛盾关系的论述、以及她对于超越资本主义的真正民主的政治理念的追求。 

关键词:资本主义;民主;政治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

艾伦.梅克辛丝.伍德(1942年4月12日-2016年1月14日)

导言

艾伦.梅克辛丝.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于2016年1月14日辞世。她的不幸去逝使左派阵营失去了一个最独创的声音。她的著作题材多样,涉及各个历史时期,一贯逻辑严谨,见解独到。她献身于社会主义和民主这一对双生事业,毫不动摇。一篇小文不足以概括她所做的贡献。我们在此只有再度赏析她提出的资本主义与民主互为矛盾的思想,她对于超越资本主义的真正民主社会的政治理想的追求。

从始至终,我们将把她论述的一个核心观点来应用到她的整个学术生涯: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理解政治思想的重要性、认真审视杰出的政治作者的政治活动和阶级立场,将之作为充分理解其思想的必由之路。

尽管她没有将自己视为政治活动家,她在二十世纪末参与的政治活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变化了的政治经济、以及随着苏联共产主义的消亡左派阵营的演变,一直影响、决定着她的论述。

早期学术生涯

艾伦.梅克辛丝.伍德的父母【2】是社会主义者,他们逃避纳粹统治来到美国。她在纽约和加州长大之时,正逢二战结束,冷战即将开始。在美国人权运动及其后的学生反战运动的大背景下,她开始了自己的学术生涯。

梅克辛丝.伍德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学士学位。这里先是1964-1965言论自由运动的发源地,其后又成为反对贫困、种族不公、反越战的学生运动中心。到60年代末,学生运动达到高潮,她和丈夫内尔.伍德(Neal Wood)接受了约克大学的教职。二人于伯克利做研究生时相识【3】。他们甚至还在运动“震中”约克维尔多伦多青年中心住了一段。

伍德夫妇对约克大学的选择实际上大大影响了他们的学术发展,这所新建的大学为学术方法和思想的创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吸引着来自全球各地的各科教员。很难想象,在较为传统的美国政治学的限制下,艾伦.梅克辛丝.伍德论述的原创性会进一步发展。 伍德夫妇确实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被约克大学所吸引,正是因为有机会建立一个项目,把他们的专业-政治理论-转到另一个方向。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新环境所具有的风险。六、七十年代加拿大大学的迅速发展导致大学在海外招募大批教师。这虽然会给学术界带来新思想,也使人们担心失去对加拿大的发展的重视,以及中断加拿大原有的学术传统。 在七十年代,这种担心导致了对招募美国和其它非加拿大国籍的教师的反对,以及作为一个学术领域的加拿大研究的兴起。艾伦.梅克辛丝.伍德和内尔.伍德同意学界对于加拿大大学美国化的担忧,但他们的担忧是出于不同的理由。他们担心,引进美国教员也将引入美国政治学中的所有错误。

他们的论文收录在讨论加拿大大学美国化的《关闭49号通道》(Close the 49th Parallel)(校按:北纬49度线通过美国和加拿大国境)论文集,他们在文中谴责美国政治学科不再关注人道主义和实际问题,只注重表面问题,将政治活动转变成行为主义。经过这样的滤镜,人类似乎只是在对于己无关的社会、政治、心理等外力做出反应,政治学“不再向人们提供有探索意义的社会批评,以及怎样解脱困境的建议”。【4】

梅克辛丝.伍德和内尔.伍德提醒加拿大不要步美国的后尘,他们主张,一个自觉有新意、需要有创造力和新的解决方案的国家,不能采取社会和政治分析的被动模式,无视当下的迫切问题。贯穿梅克辛丝的学术生涯,她成为自己提倡的政治学研究的榜样—她保持着对政治理论中的“大问题”的全部兴趣,确保政治学具有批判精神,致力于解决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的核心政治问题。

令人称奇的是,梅克辛斯并没有将她参与政治科学的主张诉诸于行为主义。尽管这一时期她的住地兴起了许多民众运动:原著民、环保、反贫困、反种族主义、学运。伍德并没有将自己定位于这些蓬勃发展的社会运动,或卷入当时遍布约克大学在内的加拿大大学校园的左派民族主义浪潮。她关注着另一个问题的讨论。

她关注着历史上那些重要的政治思想家,以及早在六十年就开始的左派学者之间的长期讨论,关于如何理解资本主义的兴起及其对民主进程的影响。

她最初的论述聚焦在民主政治理论上,尤其是洛克、卢梭和以及古希腊哲学家的思想。      

而她的工作并不是纯学术的。梅克辛丝.伍德力图揭示很多古典政治理论中深刻的非民主的特性。依她所见,理解她解析的那些政治理论家,不能脱离开当时的生产(财产)关系、阶级斗争的历史背景。将他们置于这些背景之下,即可以看出他们对于民主在认识上的局限,使我们对什么是真正的民主有更深的认识,并且明白民主如何才能得以实现。她从马克思主义的英国历史学家的著作中得到启发,并且也像他们那样转向历史分析,力求进一步认识阶级关系的演变互动、争取经济和社会公平的民主运动史、以及运动成功的条件。

梅克辛丝.伍德对政治理论的贡献

或与内尔.伍德合作,或独立发表,梅克辛丝.伍德考察了西方政治理论界公认的大多数思想家,从古希腊政治学的代表人物到洛克、卢梭、约翰. 穆勒等人。她在《政治经济研究》(Studies in Political Economy)的读者中的盛名,是由于她在当代马克思主义(当代马克思主义者)、资本主义的兴起的的讨论中所做的贡献。而她的研究项目始终围绕着西方政治思想史,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她以一部三卷本的政治思想史为自己的学术生涯做结。【5】

当我们考察她的政治理论研究方法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研究与她广为人知的关于马克思、政治经济以及资本主义历史的辩论之间有一种必然的联系。梅克辛丝.伍德(和内尔.伍德)的政治理论的研究方法带有一个明显的特征,那就是他们坚持把文本放置在其产生的历史背景之下。在论证时,她不会使用还原论,认为思想家只是他所处时代的囚徒,与其时代或阶级之外的读者毫不相干。她也不轻易同意昆廷·斯金纳(Quentin Skinner)为首的所谓的剑桥学派,对后者来说,将理论置于历史背景之下只不过意味着理解政治理论形成的语言背景。【6】

而梅克辛丝.伍德强调要将理论放置在更广泛的社会背景下,才能理解这些理论家重要主张的特殊含义——尤其是“民主”与“自由”的主张——它们与当时的政治经济以及社会阶级关系的关联。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它使我们能够看清为什么这种政治思想在西方产生、并且广为流传。 

在梅克辛丝.伍德政治思想论述中,读者看到的经典与多数政治思想史的呈现完全不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不再是十九和二十世自由的民主制度倡导者的先驱,而是少数权贵垄断统治权的政治制度的吹鼓手。马基雅维里并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是一位最为现代的政治思想家,而是公司利益的捍卫者,在佛罗伦萨前资本主义社会的背景下,竭力反对中央政治权威。洛克往往被视为争取自由民主的当代知识分子的先行者,实际上也不过是地产的保护者,为在新世界里夺取原著民的土地而说辞,并且反对同时代更为积极的民主的呼声。梅克辛丝.伍德并没有简单地把他们视作狭隘的集团利益的拥趸者(虽然她了解,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确如此)。她认为,认真分析他们的谈论的内容以及动机,对于我们进一步认识真正的民主和自由的特性尤其重要。她指出,如我们所知,政治理论,尤其是当下对于统治与民主的讨论,是西方学术传统的产物,一种独特的政治经济学,最早诞生于古希腊,又在西欧演变,终于导致了全球化资本主义的出现。这一政治经济的核心特征是:私有财产从国家政权中分离出来。正如她在最后一本书中所做的论述:

由市场机制上升到道德制约,这无疑是西方政治思想的重要发展,而资本主义对政治地形的重建,有着更为深远的影响。资本主义对于政治和经济力量明显布局完全改写了社会的蓝图,对于制度与统治、自由与平等的思考方法也因此而改变。【7】

因此,在西方,剥削和侵吞生产者的剩余产品并非简单地通过国家征税或强占来实现,而是在国家之外,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如此。将剥削从国家的分离随着资本主义的出现才告完成,而中央政权不再是早期古希腊城邦(polis)时的主要剥削机制。政治理论是这一现实的产物,它使公民身份产生问题,引出了谁应当拥有权利的问题。 【8】

梅克辛丝.伍德继而论述,西方独有的政治经济不止促生了政治理论及其核心问题,它也导致了对于“自由”与“平等”这些重要概念的独特阐述。在她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中,她写道:“西方政治思想经典的生命力要归功于这样一个事实,不只是反抗主人的被压迫者在谈论自由,维护其统治地位的统治阶级同样也在谈论着它。”【9】

如果侵占仅限于国家,对于自由与平等的辩论一定意味着对侵占的质疑。可是,假如侵占完全或部分地发生在政权之外,对更大的民主的呼求(即对主权和参与政治的要求)也可以是那些侵占者为了控制政治机构而发出的。伍德认为这才是西方政治理论的主旨。

她指出,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学到了争取民主和平等的重要的一课。在西方,特别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特殊的政治机构的出现产生了经济剥削与政治学在表面上的分离。实际上,民主似乎成为了资本主义的一部分。正如梅克辛丝.伍德在她的经典论文《经济与政治的分离》(The Separation of the Economic and the Political)【10】中所写: 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侵占似乎没有政治的基础,使得对于民主和权利平等的辩论似乎与剥削没有什么关联。她指出,资本主义制度下真相是,政治形态的分离有些是在国家政治中,有些是在生产环节(对财产的控制,对劳动力的权力,等等)。在真实的意义上,资本主义隐藏了剥削的政治特性,它的权力的基础,隐藏了国家政治支持剥削的关键作用(制造出国家政治与经济似乎分离的假象)。古典政治理论家提出的民主的版本并没有挑战这种制度。他们接受了经济领域中明显的权利不公,只把他们的注意力用在讨论谁应当参与政治,并且以什么为基础。梅克辛丝.伍德分析了政治理论及其与西方资本主义发展之间的关系,得到的教训是:争取自由与争取平等应当紧密相连。

资本主义的起源与“政治马克思主义”

伍德对于政治思想史的深入研究使她转而探究资本主义的历史,以及国家与阶级关系的历史变迁。她越来越多地参加七十年代起源的新左派论战。对于新左派的方式的学术和政治后果,她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新左派们试图接受改变了的社会冲突的形态、全球地缘政治的新的平衡、以及七十年代起资本主义进入的新自由经济。对于资本主义的起源、资本主义政治的特点,她做出了重要贡献,她也是现在人们熟知的“政治马克思主义”(Political Marxism)倡导者。

在探索产生政治思想的历史背景的过程中,伍德对前资本主义社会以及资本主义的起源的分析是突破性的。实际上,如果说伍德对西方政治理论经典的认识与多数人不同,这是由于她对阶级关系史与政治形态认识也与绝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不同。例如,在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论述中,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对立的阶级关系是奴隶与奴隶主的关系。而伍德认识到古代社会的阶级斗争的核心存在于地主贵族和劳动的自由民之间【11】。从这一角度思考,古雅典的民主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揭晓了西方历史进程中未为人知的多数人争取政治和社会解放的斗争。

也许,对众多关注阶级斗争史的人来说,她更重要的贡献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起源的深刻的再认识,在英国这是一个独特的转变,发生于农作物生产而非城市之中。伍德受到历史学家罗伯特.布伦纳(Robert Brenner)的有关论述的启发,开始探究这个问题。在七十年代中期,布伦纳批评了马克思主义者套用“新斯密”(neo-Smithian)的概念,认为资本主义仅仅是商业增长的自然进展,并且质疑西欧封建社会阶级关系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在总体上一致的论点【12】。根据布伦纳的分析,由中世纪十四和十五世纪封建社会的普遍危机引起的农业阶级关系的改变,在法国和英国非常不同。封建危机只是在英国引起了“圈地运动”长期历史进程,佃农从世代租种的土地上被赶走,代之以较为富庶的资本主义佃农,他们以市场决定的条件租种大片土地,生产市场需要的作物。

布伦特的论述引发了激烈的辩论,盖伊·博伊斯(Guy Bois)将布伦纳的分析戏称为“政治马克思主义”,这个称谓为布伦纳、伍德和其它人所接受(或许最初并不情愿)【13】。这种方法的前提中(伍德为主要贡献者)有一条便是,阶级社会的历史不可以被简化成为任何预设的模型,或成为统一的历史阶段中的某一环节,欧洲也不应当是这样。伍德在其论述中指出,资本主义是一种市场生产的独特制度,一次因对于市场冲动的反应而形成,人类的生产能力被贬低成为一种普通的商品【14】。从这些论点出发,并看到拜物教连接着资本主义生产的方方面面,伍德认为,资本主义与前资本主义所有社会形态有本质上的区别,这种认识至关重要。而这又需要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特殊性有清醒的认识。虽然马克思没有做出任何原创性的对前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分析,他在政治经济批判——集大成的《资本论》中——仍然提出了对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关系的基本认识,尽管在他的时代,这种关系刚刚出现,仍在成形阶段(甚至在英国,独特的农业资本主义社会作为过渡的阶级社会出现后到成熟历经了三百多年)。伍德的一个重要论点是,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没有单一的转变标志着现代化,没有“现代国家”的统一形式,没有“启蒙”的统一思想【15】

整个欧洲经历着封建社会的终结,但是国与国各不相同,背离了“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发展观。与英国阶级关系随着经济发展相反,欧洲大陆展现出多种多样的阶级社会,总体上与封建社会不同,经济之外的力量强制(extra-economic coercion)仍居核心。法国的早期现代社会出现了专制国家的职务利益形式的政治资产(politically constituted property),取代了资本主义产生的政治与经济的明显分离【16】。梅克辛丝.伍德认为这种特殊的财产阶级关系体系为政治思想提供了非常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导致了博丹、孟德斯鸠、卢梭及其同时代的英国人的论述的深刻分歧【17】。 她探索政治思想和历史发展的关系的成果,既对古典政治学提出了深刻批评,也对资本主义的发展做出独到的阐述。

晚年——梅克辛丝.伍德与当代政治 

艾伦.梅克辛丝.伍德的学术生涯的大部分投入在政治思想史、西方资本主义的起源、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的写作上。她一贯认为学术的政治科学要具有批判性,要参与解决真实的政治问题。她言行一致,随着学术生涯的进展,伍德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当代的政治辩论中,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她参与的左派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的特性及其转型展望的辩论。

梅克辛丝.伍德注意到,对于苏联的解体以及资本主义在全球的胜利,左派思潮有一种奇怪的反应。正当左派思想家无需继续争夺斯大林主义的遗产,或者撇清自己与专治的东方集团的关系,他们中却有不少人背弃了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或开始用非唯物主义的方式来阐述它。早在六十年代,她就注意到,很多新左派(New Left )思想家(她强调,不包括英国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抛弃了传统左派对工人阶级斗争的重视。这些思想家寻求用别的激进势力(如学生、知识分子和文化革命)来取代工人的斗争,并且强调以脱离阶级唯物主义现实的意识形态的斗争为核心【18】。梅克辛丝.伍德严厉批评了这种对马克思主义核心原则的背叛: 

有一种假设甚为怪异,认为共产主义社会的解体代表着马克思主义走上穷途末路。我们原本以为,在资本主义必胜论盛行之时,我们追求马克思主义的主要目标,对资本主义加以批判,其实比以往任何时候有着更为广阔的天地。【19】

梅克辛丝.伍德最为强调的是,坚持阶级的一贯重要性。在她所写的一系列文章以及《从阶级退却》(The Retreat from Class )(获1986年多伊彻纪念奖Deutscher Memorial Prize)中,梅克辛丝.伍德对她所称的“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the new true socialism)给出了尖锐的批评,指责它越来越倾向于舍弃具体的工人阶级以及普遍的阶级的重要性。伍德注意到,我们不能简单地将之解释为对于工人阶级的沉默的反应,曾几何时,在六十年代末,新左派的主张深入人心,工人阶级的斗争风起云涌。理论上背离阶级有其深刻的原因,至少发生在第二新左派兴起之时。第二新左派越来越注重意识形态的斗争,寻求社会变化的其它因素,与工人阶级的斗争疏离开。梅克辛丝.伍德这样总结新真实社会主义者背离阶级的核心问题:他们没有看到工人阶级已经或将要带来巨大的社会变革,他们怀疑经济与政治互相关联的主张,他们越来越怀疑阶级利益的存在,他们低估了阶级政治,以为它只关乎物质,他们认为社会主义的目标更为宏伟,关注的是广义的人类目标,争取激进民主应当成为社会主义运动的真正目标。

这样的处方又错在哪里?梅克辛丝.伍德指出,它认为激进民主(radical democracy)和达到普遍人类目标的条件已经具备。但是,资本主义仍然阻碍着这些目标的实现,这意味着真正激烈的民主目标必须要面对体现资本主义的属性及其核心的社会关系。此外,促进激进民主要借助什么介质?梅克辛丝.伍德提出疑问:

我们究竟应当怎样设想一个过程或运动,其行动的基础抽离了阶级与阶级利益的现实条件,无意于从根本上挑战现行的社会关系和控制的结构,这样一个运动怎能转化成反抗这些阶级状况和控制结构的稳固的集体力量? 【20】

梅克辛丝.伍德知道,社会主义运动一定要扩大视野,纳入对新社会运动(new social movements)的关注, 应当与其它社会联合起来而具有真正的影响力。但是,逃离阶级意味着逃离对于资本主义进行批判,逃离直接面对剥削的社会关系,而这些正是产生真正的民主的主要障碍。

梅克辛斯.伍德于2003年发表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的文章,在其中维护并论证了马克思主义分析的价值,文章的标题是《资本的帝国》(Empire of Capital)。目睹美国即将侵占伊拉克,伍德将注意力转向了解美帝国主义的性质。她再次通过考察帝国主义的历史做出分析,注意到它当前形式的不同之处。她注意到,这个历史相当长,但是,大多数帝国主义把财富从穷人那里转移到富人手中是通过明显的武力和政治控制(征服、税收等等)。随着英国帝国主义的发展,帝国主义的作用特征开始转移,它将核心的胁迫隐藏起来。在二十世纪末的美帝国主义将这一点做到了极致,以市场的力量代替了明显的军事和政治的直接控制。国家的确像是一个次要角色。因为失去了明确的目标,我们很难知道怎样才能反抗帝国主义的力量,我们怎么能抵抗市场?

梅克辛丝.伍德注意到,对于抵制市场这一帝国资本主义成功的形式,很多左派甚至也感到无望。她的反应是:帝国主义形式的改变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不再适合用来解释当代社会。相反,马克思主义所揭示的当代帝国主义的矛盾为解释当代社会提供了希望和可能。

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恰恰指出了当代帝国的特征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劳资关系-的相似之处,二者中的胁迫都很隐蔽,但在这二者之中胁迫都是关键(维持财富的转移)。梅克辛丝.伍德认为,即使当代帝国主义的侵占并非通过直接的强权,它仍然靠强权来维护它赖以生存的条件。这意味着国家政权对于当代帝国主义必不可少,而非无关紧要:

由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总趋势,世界变得更加趋向民族国家,而非相反,这不仅是民族解放的斗争的结果,也是帝国主义列强压力使然。【21】

可以支持帝国主义企图的只有民族国家,没有其它。但是,这意味着资本主义剥削和国家的传统关系的瓦解:全球资本主义要依赖它难以(往往要通过武力)驾驭的地方国家政权;而地方政权不得不越来越多地直接干涉经济领域,维护帝国资本主义赖以生存的条件(证明政治与经济的分离是一种假象,掩盖了剥削的实质)。在这里,梅克辛丝.伍德再次指明:时髦的左派宣称民族国家已死,大众对政权的反抗毫无希望,他们明显地忽略了这个重要矛盾对“资本帝国”的削弱。

这只是伍德参与的众多当代政治辩论中的两例。实际上,到了九十年代,梅克辛丝.伍德和丈夫内尔开始经常在伦敦居住。随着她更多、更频繁地参与左派的辩论,她的开始了一项新事业。2004年内尔去世之后,梅克辛丝.伍德的一如既往地投入国际上的政治辩论。并且,她与加拿大政治家、前新民主党(New Democratic Party)领袖艾德.布罗本特(Ed Broadbent)的长期友谊也更加深厚。布罗本特也是一位训练有素的政治思想家。他们参与的学术活动包括在德国、土耳其、和古巴讲座和公开辩论,他们对于现代资本主义和社会民主的不同分析,使得这些活动更为精彩。2014年秋,二人结为伉俪。

在她的学术论述中以及她参与的当代政治讨论中,梅克辛丝.伍德热忱地追求民主。对那些将民主等同于自由主义的人们,她的论述提出了另一种重要的选择。她提醒我们,只有了解并克服资本主义不民主的内核,才能促生真正的民主。建立民主不简单地等同于完善“文明社会”的制度——而需要对资本主义制度做出更激烈的批判和变革。梅克辛丝.伍德让我们铭记,对于资本主义制度社会主义批评的持久的力量。越来越多的左派认为苏联解体和资本主义全球化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已死,自由主义的民主(和资本主义)终将胜利。她反对这样的主张。这就是她将自己也许最重要的著作题名为《民主反对资本主义》(Democracy Against Capitalism)。只有了解并培育促进民主的环境条件,我们才能定义和创造出真正民主的形式,那是一种全人类都能享有的民主。 

注释:

【1】Frances Abele任教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渥太华的查理顿大学(Carleton University)公共政策与行政学院。George Comninel任教于加拿大安大略省多伦多的约克大学政治科学系。Peter Meiksins任教于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州立大学社会学系 [校按:亦为伍德之弟]。三位作者均为艾伦‧梅克辛丝‧伍德的学生。全文原载加拿大学刊《政治经济学研究:社会主义评论》(Studies in Political Economy: A Socialist Review )第97卷第3期,页320-336. doi:10.1080/07078552.2016.1249124。

2016年11月24日上传。

【2】梅克辛丝夫妇(Bella and Gregory Meiksins)曾在他们原生的拉脱维亚活跃于工运和社会运动。随着纳粹主义的兴起及其扩散至波罗的海诸国同情它的政府,艾伦的父母被迫逃离拉脱维亚,并且最终在二战爆发时落脚在纽约。在战后,他们离婚,Gregory再婚,后担任联合国通译服务长(Chief of Interpretation Services),而Bella则搬到洛杉矶,在那里再婚、活跃于难民组织工作。

【3】Abele et al., “A Tribute to Neal Wood,” 15–25.

【4】Wood and Wood, “Canada and the American Science of Politics,” 193.

【5】遗憾的是,她只完成了这部著作的前二卷:《公民到贵族》(Citizen to Lord)和《财产与自由》(Liberty and Property)。

【6】见 Wood, Liberty and Property, 28–31 有伍德与剑桥学派差异的总结。

【7】Wood, Liberty and Property, 312.

【8】见 Wood, Citizen to Lord, Ch. 1 有这项论述的总结。 

【9】Wood, Liberty and Property, 37.

【10】New Left Review, reprinted in Democracy Against Capitalism, 19–48

【11】这在《阶级意识型态和古代政治理论》(Class Ideology and Ancient Political Theory)、《农民-公民和奴隶》(Peasant-Citizen and Slave)以及所有伍德处理古代世界的文章和书章中是核心。

【12】Brenner, “The Origins of Capitalist Development,” 25–92; “Agrarian Class Struc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Pre-Industrial Europe,” 60–69.

【13】Aston and Philpin, The Brenner Debate, 107–18.

【14】Wood, The Origin of Capitalism: A Longer View, 35–37; 130–31; 138–42.

【15】Wood, Liberty and Property, 27..

【16】伍德强调的是一种明显但不真实的分离──政治力量和经济力量不过是阶级压迫和剥削的两面。

【17】Wood, “The State and Popular Sovereignty,” 281–315; Wood, The Pristine Culture of Capitalism, 34–41; 62–72; 55–57; 87–91.

【18】Wood, “A Chronology of the New Left and its Successors,” 22–49.

【19】Wood, Democracy Against Capitalism, 1.

【20】Wood, Retreat from Class, 176.

【21】Wood, Empire of Capital, 23.


原文题目:Socialism and democracy: the political engagements of Ellen Meiksins Wood

原文链接:https://www.tandfonline.com/doi/full/10.1080/07078552.2016.1249124

按:参考书目及伍德所有文稿目录过长,此处从略。读者可到网站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