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99%民众的女权主义’是针对新自由主义女权主义的反资本主义替代方案” ——采访钦西亚·阿鲁萨

钦西亚·阿鲁萨(Cinzia Arruzza)  著

杨吉姆  译

素侠云雪  校

意大利女权主义者钦西亚·阿鲁萨(Cinzia Arruzza)是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的哲学副教授以及《危险的关联:马克思主义与女权主义的联手与背离》(Dangerous Liaisons: Marriages and Divorces between Marxism and Feminism)一书的作者。【1】她刚刚和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蒂梯·巴塔查里亚(Tithi Bhattacharya)一起完成了《“为了99%民众的女权主义”宣言》(Feminism for the 99: A Manifesto)。在为独立出版物Revista Contexto(ctxt)进行的采访中,何塞菲娜·L·马蒂内斯(Josefina L. Martínez)询问了在国际女性主义新浪潮当中资本主义与父权制、性别与阶级的关系。【2】

问:《“为了99%民众的女权主义”宣言》的目的与主要观点是什么?【3】

“ 为了99%民众的女权主义 ”是一种反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它针对的是由于民众斗争运动的低潮而在近几十年来占据霸权地位的自由主义女权主义。我们认为自由主义女权主义是关注自由与形式平等的女权主义,它虽然要求消灭性别不平等,但采取的途径只适合精英阶层的女性参与。举例来说,以希拉里·克林顿为代表的那种女权主义,或者是在欧洲流行的一种女权主义。在萨拉·法里斯(Sara Farris)的新近著作中,她详细讨论了欧洲的一些女权主义者“以维护女性权利”为名,在推行伊斯兰恐惧症政策的方面与国家逐渐合流。【4】

说得更明白些,这是一种在某一特定的阶级内部(特权阶级内部)追求性别平等的女权主义,它忽略了绝大多数女性。 “为了99%民众的女权主义” 是对自由主义女权主义的替代方案。它公开反对资本主义、反对种族主义;它不会片面地追求形式平等与女性解放,而忽略对社会及社会关系进行总体变革的现实需要,忽略消灭劳动剥削、对大自然的掠夺行为、种族主义、战争与帝国主义的需要。最后,它明确地站在跨性别女权主义的立场,保卫性工作者的权利和需求;任何民众运动,只要是为了99%的人实现一个更好的世界,都是 “为了99%民众的女权主义” 在社会上与政治上的联合对象。

问:你是否认为正在全球范围内发展的新兴妇女运动预示着阶级斗争更为广泛的回归?

我希望如此,也相信如此。首先,这一波新的女权主义浪潮是现存唯一能够在全球范围内聚集数以百万计的男性与女性的跨国动员运动。而且,在一些国家已经很难明确区分阶级斗争与女权运动,其中阿根廷是最明显的例子,西班牙和意大利也是如此。我相信那些对重燃阶级斗争有着真正兴趣的人,应当彻底放弃对这一波新女权主义浪潮的贬损心态,不要再以为女权主义运动是阶级斗争的对立面或者充其量是补充。我认为更应该把这一波新女权主义浪潮视为激进化与政治化的过程。在这一进程中,工人的主体性(作为一种战斗的、有反资本主义可能性的主体性)逐渐成形——他们通常年轻、工作环境危险、收入微薄或没有收入,在工作场所受到剥削和性骚扰。

问:在当前与未来的工人阶级斗争中,女性看来将会承担领导角色。她们是否已经这么做了呢?

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有趣现象:在属于社会再生产领域的工作场所,罢工与动员正显着增加。以美国的教师罢工(作为非法罢工,极大地改变了劳工运动的势头)、印度的医护罢工、巴西的教师罢工为例,女性工人在这些罢工中占绝大多数,并且发挥了关键作用。尽管这些罢工和近年来的国际妇女罢工之间没有明显的联系,但我相信女权运动仍为这些女性赋权,向她们证明了反抗是可行且必要的。

问:在女权主义运动(西班牙或阿根廷)当中,我们越来越频繁地听到这样的说法:“父权制与资本的罪恶联合”。性别压迫和资本主义之间关系的相关讨论是否重新开始了呢?

我认为原因在于人们又开始了对制度性现象和社会关系复杂性的思考,而在过去几十年里,多数的女权主义者都专注所谓的“语言转变”(linguistic turn),特别是关注语言、文化和人际间的权力关系。

从这个角度看,年轻一代的女权主义者和思考者对性别压迫和资本主义之间的体制性联系、对现状发生的根本原因感兴趣,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

问:在几篇文章里,你质疑了“双重体制”( “dual system” thesis)的观点,该观点认为资本主义和父权制是相互独立自治的系统。为什么你认为这一理论是错误的,这一观点会对女权主义运动造成怎样的实际后果?

“双重体制” 理论有几个版本,各有不同的政治影响。其中最经典的版本受到法国唯物主义女权主义理论的影响。这一理论将种族、性别压迫归结为剥削关系的制度,进而将性归结为阶级。当然,我在这里的总结过于简单了。在过去近几十年里,法国唯物主义女权主义有了几次发展,一些学者得出的结论也有了细微的差异。

尽管如此,我仍要从两个方面来反驳这一理论。第一,如果我们将性解读为阶级,那么我们就必须把性压迫与性别压迫理解为阶级对立,这会从根本上抹杀了男性与女性之间开展联合与团结斗争的可能性。简言之,如果我的雇主是男性,我就不会跟他联合了。第二,如果说性、种族、阶级是三种独立运作的、相互结合的系统,那也很难给出“为何如此”的具体解释。事实上在某些情形下,传统形式的性别压迫会与资本主义的利益发生冲突。

问:你对“双重体制”理论持反对态度,强调了“社会再生产”概念在马克思主义女权理论中的重要性。

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蒂梯·巴塔查里亚(Tithi Bhattacharya)、苏·弗格森(Sue Ferguson)、大卫·麦克纳利(David McNally)等人和我,借助“社会再生产”的概念来解释性、种族、阶级之间的关系。简单地说,“社会再生产”概念涉及的是劳动力的生理再生产、日常再生产与代际再生产上的活动与工作。但值得提醒的是:劳动力的再生产意味着人与生活的再生产,因此它并不局限于生存需求,还要求满足更为复杂的需求以及实现技能的再生产,以便把劳动力转化为能在资本主义市场上出售的特殊商品。

因此,我们不仅在讨论儿童与教育的社会化,也是在讨论医疗卫生与社会服务的社会化。处于社会再生产活动中的劳动力是高度女性化的:首先,绝大多数的工作者(不论有无获得薪酬)是妇女;同时,从工作条件来看,她们属于受剥削最为深重的群体。

问:压迫和剥削是如何与社会再生产相联系的?

要理解社会再生产与性别压迫(以及某种程度的种族压迫)的关联,关键在于意识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再生产必然从属于能够带来利润的生产活动。

矛盾在于,尽管资本主义离不开社会再生产,资本主义的运作需要社会再生产能够正常维持下去,但资本主义并不想为社会再生产付出费用。这尤其是因为所有的社会再生产活动都是低科技含量的、劳动密集型的,这就意味着这些活动的费用比较高。虽然资产阶级以及资本主义国家将社会再生产成本尽可能压低的方法多种多样,但这些方法也有一些共同特征:在私人部门中使用更多的低报酬、无组织的移民劳动力(比如被雇佣来照顾受抚养者或老人);削减社会公共支出与社会公共服务,迫使妇女在家里承担相关的无酬劳动;对最有盈利性的社会再生产活动进行商业化(如餐饮业、洗衣业,等等),并且雇佣廉价的移民劳动力。

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阶级剥削、性别与种族压迫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整体。

关于这些过程,还可以讲到很多内容。尽管“社会再生产理论”无法解释一切现象,但它提供了一些理论工具,让我们意识到:看似毫无联系的现象其实是在生产与再生产的社会关系中发生的,而这些关系束缚了人们的生活,极大地限制了人们的选择范围,组织与约束了我们转瞬即逝的生命。

2019年1月6日

译自:http://www.internationalviewpoint.org/spip.php?article5869 

注释:

【1】Cinzia Arruzza Dangerous Liaisons: Marriages and Divorces between Marxism and Feminism, Merlin Press, Resistance Books and the IIRE 2013. Available from Resistance Books

【2】《ctxt—情景杂志》2018年8月15日 “El feminismo del 99% es la alternativa anticapitalista al feminismo liberal”.

【3】Cinzia Arruzza, Tithi Bhattacharya, and Nancy Fraser, Feminism for the 99% – A Manifesto, London: Verso, 2019. 

【4】萨拉·法里斯 《以妇女权利之名:女性民族主义的兴起》(In the Name of Women’s Rights: The Rise of Femonationalism),杜克大学出版社,201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