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统治下俄罗斯的战争与抵抗

乌克兰抵抗运动在将国家从俄罗斯占领下解放出来的斗争中取得了重大胜利。面对战场上的失败，普京已发布动员令，要求俄罗斯30万人参加他在乌克兰的军队。他还在被占领的顿巴斯举行了“虚假”公投，以吞并顿巴斯并使之成为俄罗斯一部分。Tempest的阿什利·史密斯（Ashley Smith）与俄罗斯马克思主义者伊利亚·布德拉伊茨基斯（Ilya Budraitskis）就战争、对征兵的抵抗以及俄罗斯的未来进行了交谈。

阿什利·史密斯：普京的动员令对俄罗斯产生了哪些影响？动员令是如何实施的，谁是最有针对性的征召对象？有多少人被征召入伍？俄罗斯对战争的意识是如何转变的？

伊利亚·布德拉伊茨基斯：动员的规模很难确定，但显然比公开宣称的三十万人征召规模要大得多。这不是局部动员。他们正在征召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二十多岁，有的三四十岁，有的五十多岁。普京甚至征召了慢性病患者。

从莫斯科到各共和国，这种情况正在俄罗斯各地发生。就像在这个专制国家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地方当局——就像他们在上次“选举”中所做的那样，他们伪造数据以增加为普京政党“投票”的人数——正试图表明他们对政权的忠诚，增加他们在城镇的征兵人数。

人们在猜测动员的规模，因为宣布动员的文件包含未公开的条款，可能使实际征兵人数达到一百万。所以，人们真的很害怕。他们明白，这种动员几乎可以吞噬任何人。

动员令引起了广泛的恐慌。多达二十六万人（其中大部分是男性）已逃离俄罗斯。他们逃往不同的方向。主要目的地是哈萨克斯坦。那里的官员报告说，自宣布动员令以来，约有九万人进入了哈萨克斯坦。

这波逃离浪潮没有停止的迹象。不仅哈萨克斯坦，而且格鲁吉亚和芬兰边界已排起长长的队伍。人们必须在车里等上两三天才能过马路。

大多数逃离的人都不是活动者。他们没有任何明确的政治立场，只是不想被征召入伍参加普京的战争。这是对政权及其帝国主义的隐性抵抗。

当然，也有一些政治活动者试图留在国内并在数月的镇压下组织起来，但现在他们正在离开。任何留在国内的活动者都是动员令的目标，尤其是那些因抗议而被捕的人。其中一些人立即被部署到乌克兰。

普京政权可能会关闭所有边界并阻止人员外流。目前已经有了一些限制。边防警卫开始审问人们，以确定他们是否收到了征召文件。他们拒绝让征兵名单上的人离开，不过至少在这一点上，会让其馀的人通过。

大量在哈萨克斯坦和格鲁吉亚寻求避难的人已经给这些国家带来了问题。例如，在哈萨克斯坦北部，根本没有足够的旅馆或地方让这些人找到避难所。

一些哈萨克斯坦志愿者正在帮助人们寻找住所。如在哈萨克斯坦西北部主要讲俄语的城市乌拉尔斯克，当地一家电影院的导演邀请所有俄罗斯难民留在那里。现在，数百人在那里睡觉。

阿什利：普京的大规模征兵也引发了新一波抗议。抗议的性质是什么？其口号是什么？谁出来抗议？这种抵抗的组织性如何，是否有可能挑战普京的统治？

伊利亚：目前已经发展出两种抗议。一是在战争开始时我们在大城市，特别是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看到的学生示威活动仍在继续。

这些活动通过Telegram频道组织起来。女性主义反战抵抗（Feminist Anti-War Resistance）在这项工作中起到了领导作用，就像在学生中很受欢迎的“春天”一样。国家镇压了这些抗议活动，逮捕了七百多人。

对这些抗议者的暴行非常严重。最可怕的一个例子是，警察逮捕了一个年轻人，因为他在莫斯科朗诵了一首反战诗歌。他们用哑铃强奸了他。即使依照普京的标准，这种暴行也令人震惊。

第二种也是新的抗议形式，是在俄罗斯主要中心以外的共和国，特别是北高加索地区，出现了更为自发的抵抗浪潮。这些抗议活动不是由政治活动家领导的。他们只是不想被拖进这场可怕的战争的当地人。

人们组织抗议，以阻止征兵，甚至殴打正送达文件的官员。在其他地方，也有相当大规模的示威活动。

迄今为止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北高加索地区的达吉斯坦共和国。这是一个以穆斯林为主的共和国，也是俄罗斯最贫穷的地区之一。不出所料，在战争中达吉斯坦人有更高的比例被征召为士兵，而这些士兵的伤亡率最高。

普京的动员在达吉斯坦首府马哈奇卡拉以及一些村庄引发了严重的抗议。人群——男人和女人——试图示威反对派去协调动员的警察和军官。

与其他地方一样，抗议者被警察和军队击败。数十人被捕。尽管如此，这种示威活动不仅在达吉斯坦，而且在高加索地区的其他地区都有巨大的发展潜力。

西伯利亚也爆发了类似的抗议活动。在雅库茨克，数百名妇女组织了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和平示威，以阻止征兵。

虽然这些抗议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发的，但人们已经开始通过当地的“Telegram”频道和其他社交媒体来协调抗议。这促使地方当局放弃了最极端的镇压。

当地官员非常担心抵抗力量可能会在他们有能力控制和镇压抵抗力量之前就出现。因此，他们可能会承认他们在实施动员令时犯了错误，并会尝试限制应征入伍的人数。

现在，我想强调的是，这两组抗议活动不仅仅是反对动员令。它们也反对普京的入侵和占领。他们有反战口号。即使他们只是反对动员，这本身就是反战。

在这里举一个这种反战意识在抗议活动中的例子。它发生在一个共和国，并在当地电视台播出。一个女人试图说服他正在服兵役的男人，指出他有义务像前几代人在伟大的卫国战争和二战中战斗那样保卫俄罗斯。

男人回答说：“我的祖父在那场战争中为祖国而战，但当下这场战争不是在保卫祖国，而是政治。”这显示了动员所激起的反战情绪。

阿什利：在这次动员之前，普京似乎决心避免征召更广泛的人口。乌克兰最近的胜利显然改变了整个局势，使俄罗斯处于守势。政府和统治阶级内部关于战争是否有什么转变？俄罗斯高层是否因战争而产生分歧？

伊利亚：普京首先被迫改变他的军事战略，因为乌克兰的进攻取得了胜利。他们对领土的持续解放让他别无选择，只能征召更多人。

俄罗斯军方根本没有足够的现役军人来守住阵线。在过去十年，普京大幅缩减了由大量应征入伍者组成的旧苏联军队。这真是一股巨大的力量。

取而代之的是，他建立了一支专业军队，旨在开展小规模行动，而不是大规模占领领土。当普京2008年在格鲁吉亚、2014年在乌克兰和2015年在叙利亚部署军队时，这支改造后的军队相当有效。

但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与那些特种作战完全不同。在当下，俄罗斯军队面对的是坚定的人员和军队，他们有充足的意志和手段来抵抗和击退这场特别行动。于是，俄罗斯政府被迫更多地按照苏联模式征兵，以守住被征服的领土。

在普京将军队改革为一支规模较小的专业军队时，一些将军表示反对。毫无疑问，他们现在认为自己被证明是正确的，并且一直在推动征召，以防止他们所担心的在乌克兰战败之事发生。

旧日的克格勃现在称为联邦安全局或FSB，联邦安全局已警告过不要进行此类征召。因为他们监视俄罗斯人口，他们更了解组织如此大规模征兵的危险。

因此，政府可能存在一些紧张局势。但目前还没有很深的裂痕。事实上，联邦安全局现在正在向普京施压，要求其关闭边境，以阻止被征士兵逃亡。

统治阶级也可能存在一些分歧。一些大企业和一些负责经济政策的部长可能担心制裁正在造成的各种损害。有人甚至公开发表了关切声明。

但他们几乎无权参与国家决策。寡头们早就信仰普京了。政府下层的每个人都只是听命而已。他们只是普京及其集团决策的管理者。

只有在乌克兰解放斗争中让俄罗斯军事失败，才能分裂统治阶级和国家官僚机构。现在，它在普京身后依旧坚如磐石。

阿什利：普京在战略上被迫从占领整个乌克兰撤退。他现在的战略是什么？扩军征召对军情有何影响？

伊利亚：请记住，普京最初想占领基辅，并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一个傀儡政府。乌克兰抵抗运动阻止了这一点，现在正在将俄罗斯军队赶出被占领土。

在这种新形势下，普京的首要任务是挽救他所占领的领土并阻止乌克兰的进攻。如果他不这样做，他将输掉这场战争。所以，他希望将战线冻结在原地，深入挖掘，以守住他们所征服的东西。

这就是他们下动员令的原因。他们将部署尽可能多的士兵，即使训练不足，以减缓乌克兰的进攻。

他们目前没有任何进攻的计划。然而，我们需要明确的是，他并没有放弃全面征服乌克兰的目标。他只是现在做不到而已，所以必须守住已占领土，为未来的进攻争取时间。

阿什利：作为其中的一部分，他现在正在组织公投，以吞并乌克兰部分地区。他还在那里征召乌克兰人加入俄罗斯军队。这将对俄罗斯占领区产生什么影响？

伊利亚：这些公投都是假的。他在枪口下组织了“投票”。俄罗斯当局强迫人们投票赞成吞并。当然，有些人是自愿这样做的，但大多数人是受到胁迫的，许多人躲藏起来或逃跑了。

俄罗斯组织这次投票是为了向领土上的人们发出一个信号，即他们现在是俄罗斯的臣民，俄罗斯军队将永远留在那里。他们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接受俄罗斯支持的当局。

其目的是把这些领土变成俄罗斯领土，并宣布对它们的任何攻击都是对整个俄罗斯的攻击。这反过来又去证明他们在俄罗斯征召军队“保卫祖国”是正当行为。

他们将加强对被占领土的镇压性统治。他们已经在与乌克兰游击队领导的反占领的小规模反叛作斗争。这些抵抗者杀死了数十名警察和地方行政人员。

为了捍卫他们的统治，俄罗斯军方正在用俄罗斯官僚取代当地的乌克兰人。因此，地方政府正变成公开的殖民政府。

面对这一切，许多乌克兰人已逃离家园，到乌克兰其他地方，有些人更早些，现在逃离的人更多些。然而，俄罗斯现在正在关闭检查站以阻止他们逃离。

在普京的这些绝望举动中，泽连斯基呼吁俄罗斯士兵投降或逃避征兵。有些人可能会听从这个号召。无论如何，当兵不会是一个和平的职业。

阿什利：直到最近，普京至少能够赢得某些国家，尤其是中国对战争的默许。然而，这似乎正在消退。中国和印度极为公开地表达了对普京结束战争的关切和压力就证明了这一点。这种压力会产生什么影响？

伊利亚：这是一个重要的发展。中国尤其是俄罗斯的重要盟友。中国和印度在上海合作组织峰会上公开批评普京的战争，意义重大。

到目前为止，由于美帝国主义的历史，普京能得到中国等国家和全球南方其他国家的一些支持。但这种支持很薄弱。

普京在与全球北方的斗争中试图将自己描绘成一种“第三世界”的领导人，这从来就没什么说服力。他从未给真正被压迫的国家提供过什么，倒是通过入侵和占领乌克兰来压迫被压迫国家。

虽然普京试图用他空洞的反帝国主义言论来证明这一切的正当性，但他更多地求助于各种阴谋论，尤其是他反复援引的一种——黄金十亿理论——这对极右翼以外的几乎任何人都起不到什么作用。

根据这个理论，西方有一个要消灭地球上除了生活在西方国家的十亿人外所有人的计划，。显然，这无关现实，因为西方列强依赖于全世界的劳动力、资源和市场。

所以，全球南方很少有政府会承认普京是他们的领导人。当然，由于现在俄罗斯面临失败，全球南方有可能变得有更多批评声音，他们集体投票邀请乌克兰总统沃洛德米尔·泽连斯基在最近的联合国会议上发表演讲就证明了这点。

实际上，普京并没有为全球南方提出任何类型的计划，这人尽皆知。尽管他可能会抱怨西方帝国主义、资源分配不均等问题，但他并没有提出任何积极的解决方案，而是呼吁支持他的帝国主义入侵乌克兰，以收复俄罗斯失去的帝国。这并非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计划，也不是西方帝国主义的任何替代方案。

战争本身给全球南方带来了危机。战争切断了粮食出口，并加剧了因能源成本上升引发的通货膨胀。这只会让全球南方的生活更加艰难。

中国和印度等国家不想分担普京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所以它们在上海合作组织会议上向普京施压给他带来了真正的问题。

阿什利：普京似乎处于弱势地位。他甚至威胁要使用核武器。在他试图求和之前，这只是虚张声势和装腔作势吗？还是真的会有他使用核武器的风险？

伊利亚：我们不应该忽视他的核攻击威胁。我们应非常认真地对待这种言论。多年来，普京一直承诺俄罗斯将使用核武器来捍卫自己的利益。

事实上，如果国家安全和边境安全面临生存威胁，俄罗斯将使用战术核导弹，这是俄罗斯军事理论的一部分。现在，在乌克兰部分地区被吞并后，俄罗斯将把对这些地区的任何攻击都视为对俄罗斯的攻击，以及足以证明他们面临生存威胁，所以的理由发起核攻击。

同时，对使用此类核武器也有限制。这不仅取决于普京。它们的使用必须得到多级军事领导层的批准。普京可能不想冒一些将军不赞成使用它们的风险，这可能导致他们在国内挑战他的统治。

此外，正如普京无疑知道的那样，美国和北约随后会以可能的核反击作为回应。它们已经向俄罗斯表明了这一点。但普京政权在这场战争中处于危险之中，所以很难说什么是虚张声势，什么是真正的威胁。

阿什利：乌克兰及其人民决心解放整个国家。西方列强支持他们这一点。如果俄罗斯提出协议，西方列强和乌克兰将如何应对？

伊利亚：我认为西方，尤其是欧盟，将渴望实现停火，并可能会强迫乌克兰接受停火协议。但普京不会接受任何承认乌克兰领土完整的书面文件。他仍然决心夺取整个乌克兰。

就乌克兰而言，他们决心将所有被占领土解放出来，包括顿巴斯和克里米亚。因此，任何协易都不可能达成，任何停火都可能是暂时的。

早在2014年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并建立所谓的人民共和国之前，我们就经历过这种情况。冲突冻结了，但十年后又再次爆发。

如果是在吞并后才停火，这种停火绝对无法得到保证，因为停火协议将被俄罗斯另一轮帝国征服的企图和乌克兰解放其土地的努力所破坏。

摆脱这种情况的唯一出路是普京政权的终结。它的存在与这场帝国战争息息相关。如果它继续掌权，战争就会继续。战争只会随着政权的垮台而结束。

阿什利：最后一个问题。普京的巨大挫折、西方制裁以及现在对动员令的抵制似乎极大地破坏了俄罗斯社会的稳定。它有一种促成1917年俄国革命的那种危机——战争、失败、内部危机以及对政权的抵抗——的感觉。俄罗斯社会将走向何方？

伊利亚：毫无疑问，战争、制裁，尤其是动员等的结合，在俄罗斯造成了日益严重的危机。但该政权仍然具有弹性。它能粉碎俄罗斯主要城市的每一轮抗议活动。

在高加索地区，地方当局必须更加小心。他们从不只是镇压抗议，他们还知道警察的袭击可能引发更大的抗议。所以，他们总是既派警察镇压，也做出让步。

因此，地区性的抵抗可能是最重要的，目前最有可能破坏动员并挑战普京。但在主要城市，人们正在寻找个人手段来逃离这个国家，而不是冒着有组织的抵抗和被粉碎的风险。

其他人没有钱和机会能离开俄罗斯。因此，他们躲在自己的公寓或逃到乡下，在那里他们可以低调躲避当局并继续躲藏起来。当然，这将引发混乱，因为人们无法出现在他们的工作岗位上，这会损害已经被制裁削弱的经济。

所有这些都会削弱普京的基础，而其基础已经大幅减弱。但这还不是积极抵抗。普京政权依赖于以私人生活安全为前提的被动服从。

现在，这种私人生活的安全正受到战争、制裁和动员令的威胁。如果继续受到损害，将严重挑战普京的支持基础。但是，在逃离俄罗斯、躲藏在村庄等以个人方式解决危机，同积极抵抗政权相比，存在巨大差距。

请记住，俄国革命并不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发生的。工人和农民经历了三年的血腥战争以及社会和经济危机，才推翻了沙皇政权。

我们今天才刚刚开始。有组织的政治和社会力量需要时间才能走到一起并威胁到普京的统治。目前，我认为我们将看到个人抵抗和更广泛的被动服从方式会延续一段时间。

我们不应低估该政权所拥有的剩余支持。即使有数十万人逃离征兵，现在仍有很多人参军。他们相信该政权关于保卫家园的宣传。

所以，我们正处于危机的开始。但我们应该清楚；这场危机只能通过普京政权的垮台来克服。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这场战争。

2022年9月29日

作者简介：

伊利亚·布德拉伊茨基斯是原第四国际俄罗斯支部——俄罗斯社会主义运动—前进（Vpered）的成员，该组织于2011年与其他组织合并为俄罗斯社会主义运动（RSD）。

阿什利·史密斯是“幽灵”（Spectre）（https://www.tempestmag.org/）的总编辑，也是佛蒙特州伯灵顿的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党的成员。他给许多出版物撰文，包括《说出真相》（Truthout）、《国际社会主义评论》、《社会主义工人报》、《ZNet》、《雅各宾》（Jacobin）、《新政治》（New Politics），以及许多其他在线和纸质出版物。

原始出处：https://www.tempestmag.org/2022/09/war-and-resistance-in-putins-russia/